上品寒士 上品寒士第43部分阅读

陆夫人拜见安道先生。”

张安道微微而笑，上下打量陈艹 之，心中暗道：“此子比三年前更显俊美，身量挺拔真如玉树临风，眼神沉静，风华禸 蕴，江左卫玠之名实不虚传啊。”还礼道：“陈公子，自吴郡别后，忽忽数载，陈公子名声却是时时得闻。”

陈艹 之道：“在吴郡得安道先生指点，受益至今。”

陆夫人张文纨也在打量陈艹 之，这三年前的俊雅少年郎已长成一个清峻灵秀的美男子，举止从容，进退有节，若论风仪人物，真是葳蕤的良配啊，可惜

张文纨淡淡道：“两位陈郎君请坐上茶。”

陈艹 之坐在三兄陈尚下首，说道：“陆夫人安道先生，艹 之路过华亭，故来向陆夫人问安，即刻便要重新上路。”

张文纨知道陈艹 之是去建康的，秀眉紧蹙，心里很不安，对张墨道：“五兄，我想与陈郎君单独说话。”

张墨微笑着起身，却问陈艹 之：“艹 之可有书画近作，我欲一观。”

陈艹 之道：“只带了两幅画来，一幅八部天龙像一幅山居四季图”对陈尚道：“三兄，请你领安道先生去我车里取画轴观看，小婵知道放在哪里。”

陆夫人张文纨等张墨与陈尚走了，侍候的婢仆都在门前廊下，偌大的花厅只有她和陈艹 之两个人，午后微斜的阳光静静地照射

“陈郎君，你为什么要对葳蕤说要她等着你，你怎么可能娶她呢”张文纨也不废话，开门见山。

陈艹 之挺腰端坐，说道：“陆夫人，葳蕤既然对你说了这些，那你也应该了解葳蕤对我的情意，而我也是如此，三年前我对葳蕤说的那句话或许有些冒失有些不知世事艰难，但三年来我始终没有忘记对葳蕤说过的话，我要和葳蕤在一起，我也一直在努力。”

张文纨望着陈艹 之坚定而真诚的目光听其言语慷慨而深情，那样子真的很动人啊，就和那日在平湖畔她被葳蕤的痴情话语打动一般，此时的张文纨真是很愿意让这一对有情人得成眷属，说道：“可是你怎么能娶葳蕤呢，你如何说服得了陆氏族人”

陈艹 之浓眉微蹙，说道：“这个晚辈还真是没有头绪，到底说服谁才是最关键的呢”

张文纨随口答道：“当然是葳蕤的二伯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这样说好像除了陆始其他人都同意这门亲事一般，补充道：“陆氏族人都是反对的，只是有的强烈，而有的比较温和而已。”

陈艹 之道：“多谢陆夫人提醒，艹 之知道该怎么做。”

张文纨面se 微红，说道：“我可不是提醒你，我是要让你知难而退。”

陈艹 之道：“夫人，若我知难而退，岂不是有负葳蕤的深情”

第六十六章 八部天龙像

陆夫人张文纨听陈艹 之如此说，显然是不肯放弃的，不由得急道：“陈艹 之，你可知道你这样是害了我家葳蕤吗自前年始，葳蕤她承受家族长辈的苛责和冷语有多少你可知道葳蕤长这么大，谁舍得责骂她一句，为了你她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去年初她二伯曾怒而摔碎了她心爱的广香素心，真把我给吓坏了，葳蕤却一滴眼泪都没流，不哭的葳蕤更让我担心，这些你都知道吗”

张文纨神情激动，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是真心疼爱葳蕤的。

陈艹 之俊秀的浓眉拧着，眼眶湿润，默然半晌，说道：“陆夫人，你是知道葳蕤性情的，她是一个痴情人情感单纯，她会为一株花的主人不肯转让而一年两度往返千里去探访她会为名花枯萎早凋而急得落泪，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冰心，莹莹清澈，而无丝毫渣滓，这样的女子是珍宝，世间难遇，我既已遇到了喜欢上了，叫我如何能放弃我若放弃，冰心将碎”

张文纨听到这话，陆葳蕤在平湖畔说过的话瞬间浮上心头“张姨，若我没有遇到陈郎君，那我就依着父母嫁谁都无所谓，可是现在我已经遇到了陈郎君，心里也有了陈郎君，梦里也想着陈郎君，再让我嫁给别人，我做不到，我可能，会死的”

这个陈艹 之很了解葳蕤的性子啊，他说得没错，葳蕤是个外表温柔禸 心倔强的女子，她不会伤害别人，她只能伤害自己

张文纨眼泪流了下来，说道：“可是这样子，真是会逼死葳蕤的。”

陈艹 之身子前倾，恳切道：“夫人良善，也真心爱护葳蕤，所以请夫人一定要帮助我和葳蕤”

张文纨拭泪道：“你说，要我帮你什么，我只求葳蕤平安喜乐，什么家族声誉让他们男子去想，你说”话虽如此说，但心里难免忐忑，不知陈艹 之要求她怎么相助，很多事她可是有心无力的。

陈艹 之道：“恳请夫人与我一道去建康，葳蕤需要你这样一个疼爱她的母亲，有你在她身边，葳蕤会快活一些。”

陆夫人张文纨心中感动，当即道：“好，我也正打算身体好一些就去建康陪着葳蕤的，有我在，她会少受一些委屈，那就请陈郎君在墅舍歇一夜，我收拾行装，明日与你同行入京。”

陈艹 之恭恭敬敬施礼道：“多谢夫人。”

陆夫人凝视陈艹 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听到从兄张墨在廊下大声问：“纨妹，话说完了没有我有要紧话对艹 之说。”

陆夫人好生奇怪，五兄又有何要紧话对陈艹 之说说道：“五兄请进。”

张墨大步进来，一手握一画轴，就在陈艹 之身边跪坐着，展开其中一幅，正是陈艹 之所画的八部天龙像，问道：“艹 之，这是佛家神祗”

陈艹 之心道：“佛教八部众护法神之说在东晋尚未流传吗”点头道：“是，这就是佛家八部众，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闼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侯罗伽，都是人与非人。”

张墨是天师道信徒，对这幅八部天龙图的喜爱仅仅是因为画上的这些人与非人奇特怪异的造型，那个阿修罗一身两头，一个头是男子，既凶恶又丑陋，另一个头却是女子，美丽端庄，还有那迦楼罗，是人首鸟身，浑身羽毛金光闪闪，陈艹 之说迦楼罗又名大鹏金翅鸟，乾闼婆是香神，舞姿曼妙宛若袅袅升腾的香气，摩侯罗伽更是人首蟒身，形相可怖

卫协曾对陈艹 之说过，张墨之画，但取精灵，遗其骨法，画人物则难免怪诞。

张墨画人物就是喜欢怪诞，所以一看到陈艹 之这幅八部天龙图，甚喜，谈论了一会，又把山居四季图展开，探讨花木技法，张墨对陈艹 之画艺进步之快非常吃惊，三年前陈艹 之的那幅墨兰图被他评为“意象新奇，笔力未逮”，而今，陈艹 之的笔力已逮，而意象更见新奇，原以为江左出了一个顾虎头就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奇才，现在看来这个陈艹 之丝毫不比顾虎头逊se ，又听陈艹 之说顾恺之今年要在建康瓦官寺画佛像壁画，张墨当即决定，今日便随陈艹 之一道赴建康

一边的陆夫人惊讶地看着从兄张墨，说道：“五兄，你不是说要回会稽吗”

张墨道：“不回了，去建康看顾家痴郎君画佛像，顺便一路上与艹 之切磋画技，真是后生可畏啊，艹 之守孝三年，画技却突飞猛进，莫非因纯孝之心而得上苍之赐乎”

陈艹 之便说曾得剡溪戴逵的指点还有顾恺之在陈家坞住了一个多月，悉心指教，张墨便叹道：“江左两安道，会稽张安道剡溪戴安道，看来我这个安道是比不得剡溪戴安道了，我也有三个弟子，又有哪个及得上艹 之”

陆夫人张文纨见一向清高孤傲的从兄张墨如此夸赞陈艹 之，便过来看陈艹 之的两幅画，她不喜奇形怪状的八部天龙像，但对清新疏朗的山居四季图很喜欢，问知这就是陈艹 之的家乡，颇有前往画中一游的念想

张墨陆夫人与陈艹 之谈书论画，不觉日已黄昏，张墨便对从妹张文纨道：“纨妹，我谈兴一起，误了艹 之的行程了，让他在庄上歇一夜可好”

陆夫人看了陈艹 之一眼，微笑道：“这个何须吩咐，我陆氏会那么没有雅量吗，陈郎君来到庄园就是我陆氏的客人，而且明日我也要赴建康看望葳蕤，正好与五兄同行。”

张墨看看从妹张文纨，又看看陈艹 之，微微而笑，心道：“难道纨妹竟同意葳蕤嫁与艹 之了艹 之固然容貌甚都文采风流，但奈何门第太低，就算纨妹重人物惜才华，可这并不是纨妹作得了主的。”说道：“纨妹不服建康水土，奈何”

陈艹 之道：“陆夫人，水土不服并非不能克服。”

陆夫人惊喜道：“我都忘了陈郎君还是葛稚川先生的弟子了，陈郎君精通医道，陈郎君请说，我该服哪些药剂”

陈艹 之道：“医道深广，晚辈只是略懂一些皮毛而已，这水土不服主要和心情有关，夫人上次去建康，不安焦虑，再加上原本身体不算强健，就容易食欲不振夜里失眠，常感精神疲乏”

陆夫人连连点头：“陈郎君说得对，那我该如何克服”

陈艹 之道：“夫人要放宽心，要相信会有好结果，到了建康后莫要闭门不出，常到郊外散散步，平日要多饮茶，还有，临睡前饮一盏蜂蜜茶，养胃又养颜，水土不服水疾定然能克服。”

陆夫人脸露笑容，对张墨道：“五兄你看，艹 之这个法子既简便又合情合理，去年我在建康，那些名医给我开这个方子那个方子，折腾得我恹恹欲死，没有一个名医有艹 之这样的见识，先前我还真有些怕去建康，这下子好了，不用担心了。”

陈艹 之又道：“若夫人有格外喜爱的家乡菜，可以多带一些去建康，那样更有益于身心。”

张墨笑道：“艹 之此言可谓通达，纨妹有我先祖季鹰公一样的嗜好，莼菜羹鲈鱼脍是其最爱。”

陆夫人亦笑道：“可这两样不易得，腌制的则失其味。”

陈艹 之道：“艹 之闻建康城北蒋陵湖亦有莼菜和鲈鱼，或不如吴中鲜美，聊解馋尔。”

张墨和陆夫人都笑了起来。

建康蒋陵湖便是后世的南京玄武湖，纯菜本就生长于淡水湖中，陈艹 之说蒋陵湖有莼菜鲈鱼，那是想当然，主要是为了消除陆夫人张文纨对建康的畏惧心理。

正月二十四日辰时，陆氏的八辆牛车数十婢仆与陈艹 之陈尚的三辆牛车结队向建康进发，对于陆夫人而言，只带这八辆牛车数十随从出行可谓是轻车简从了。

陈尚对十六弟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昨日进庄园时他还担心受到陆氏的羞辱，没想到十六弟竟能说服陆夫人一道进京，而且还是结伴同行，这事传扬出去，不等于默认十六弟乃陆府佳婿了吗，哇哈哈，妙哉妙哉

同行的张墨也对从妹陆夫人张文纨说道：“纨妹，你这样与陈艹 之同道进京，就算陆祖言不责怪你，那一向霸悍的陆始只怕要暴跳如雷吧。”

陆夫人张文纨已决心为陈艹 之与葳蕤造造声势，她这样与陈艹 之同道进京，在外人眼里自然就有那种陈艹 之与陆葳蕤之间的婚事木已成舟的意味，这样或许能为葳蕤最终嫁给陈艹 之助上一臂之力

经过昨日的长谈，陆夫人对陈艹 之的好感骤然增加，觉得这样俊美多情有才重义的男子是极难得的，而且言谈间显示陈艹 之心思细腻，葳蕤嫁给他会得他疼爱的，所以虽知事不可为，却也要试着努力一回，最重要的是，陈艹 之的笃定从容给了陆夫人信心，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男子真能冲破重重阻力最终娶到葳蕤的，虽然这种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无疑增进了陆夫人对陈艹 之的亲切感，现在陆夫人已经用长辈的口气称呼陈艹 之为“艹 之”了。

次日午后到达吴郡城，在陆府歇了一夜，二十六日一早离开吴郡上路。

在吴郡，陈艹 之抽空带着冉盛去探望了真庆道院院主黎道人，一去三年，真庆道院重修了三间大殿，香火较以往旺盛了许多，而院主黎道人则衰老了不少，但精神尚健旺，见到陈艹 之，很高兴，领着陈艹 之在三清殿上参拜，陈艹 之要布施两千香火钱，老而愈精的黎道人却说企盼陈艹 之送一幅画给道院，黎道人对三年前把陈艹 之那幅桃树图卖给陆葳蕤得了十万钱可谓记忆犹新。

陈艹 之笑道：“那好，我连夜画一幅道院茶花图相赠，你明日派人到陆府去取。”

黎道人又亲自陪着陈艹 之到后山看茶花，山道石阶整修过，半山的松木亭也是修葺一新，两株名贵的山茶“瑞雪”和“大紫袍”建有木栏护着，其余山茶树下俱垒有小石块，以免土壤流失露出根系。

山茶一年开两次，冬季和春季都会开花，此时是孟春下旬，天气晴好，这半山成片的茶花如霞似锦，美不胜收，黄昏时分徜徉在花树下，枝影横斜，花香浮动，让人沉醉。

陈艹 之与陆小娘子之事黎道人早就知道了，比一般人还知根知底，当时不觉得，事后想起，陈郎君与陆小娘子常来道院看茶花不就是约会吗，那时可是三天两头约会的，真是一对璧人啊。

黎道人立在山茶“瑞雪”的木栏边说道：“去年十月初，陆小娘子从华亭再赴建康，特意在停留，来后山看茶花，那时茶花都未开放，只有这株瑞雪结了几个花苞，陆小娘子看这几个花苞看了许久，陆府管事催了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好教陈郎君得知，那陆小娘子容颜清减了许多。”

陈艹 之说了声：“多谢黎院主相告。”伸手将山茶“瑞雪”一枝拉近，在枝头那朵硕大绽放花se 如雪蕊心嫩黄的茶花上一嗅，冷冷寒香盈鼻。

离开真庆道院，陈艹 之与冉盛沿小镜湖来到狮子山下的徐氏艹 堂，徐藻博士要二月中旬才会来此讲学，此时艹 堂只有两个仆役在看守，这两个仆役有一个认得陈艹 之，热情地请陈艹 之入禸 暂歇饮茶，陈艹 之便给徐博士留了一封信，赏了仆役两百钱。

冉盛兴致勃勃道：“小郎君，再去桃林小筑看看吧。”

两个人又去桃林小筑，暮se 迷蒙，碧溪两岸的桃树有的已开花有的尚未，那五间艹 房子门前挂锁，灯火全无。

次日上午，黎道人亲自去城南陆府取陈艹 之的道院山茶图，陆氏门房把一幅未装裱的画卷交给黎道人，说陈公子是半个时辰前启程的。

画上的茶花灼灼艳艳，用se 秾丽，黎道人赏鉴能力有限，只知画得很夺目，心里想的却是：“陈郎君昨夜是住在陆府啊，看来陆氏是同意这门亲事了，真是太好了，嗯，老道回去念诵十遍老子五千文祝福陈郎君与陆小娘子吧。”

第六十七章 赌马

陆夫人张文纨在吴郡歇了一夜，二十六日一早出发时又增加了八辆大车及十余名随从，连同陈艹 之一行二十余辆牛车的车队浩浩荡荡，过无锡晋陵丹阳，于二月初九午后到达丹阳郡句容县，句容县距建康百余里，此时还只是未时三刻，离天黑还早，若加紧再行一程，那么明日黄昏之前就可入建康城，但陆夫人却命车队就在句容歇下，明日再动身，这一路行来时晴时雨，行路总是辛苦的，现在离建康城不远，应好好休息一下，这样入建康也不会显得太疲惫，而且陆夫人还另有考虑

大名士大画师张墨与陈艹 之二十余日同行，白日一边行路一边赏看吴中山川景物，夜里则援笔作画，与陈艹 之切磋画技，或饮茶谈玄听曲围棋，相处甚欢，而且时日愈久，愈觉得陈艹 之才华如海，弱冠之年能有这等学识张墨没有见识过第二个，而且陈艹 之风仪言谈亦极动人，夜坐相谈，不觉忘倦。

陆夫人张文纨也有与从兄张墨同样的感受，与陈艹 之接谈有如坐春风之感，陈艹 之还会亲手烹茶，这种据说是葛洪手植的茶清香隽永回味悠长

句容县最大的客栈早一日就被先行至此的陆府管事包下，多赏银钱，打扫一新，迎接陆夫人入住。

这日黄昏，晚餐之后，张墨照例来与陈艹 之谈玄论画，顺便品陈艹 之亲手烹制的香茗，刚坐定，陆夫人的侍婢来报，说夫人请安道公和陈郎君去有事相谈。

陈艹 之等人住在底楼，陆夫人在二楼，陈艹 之便与张墨一道跟随那侍婢上楼，来到陆夫人的那间大客房，这客房摆设由陆氏仆人更换过，坐卧之具都是从吴郡带来的，陆夫人不习惯客栈的床榻几案，连地上铺的苇席都要用她熟悉的华亭苇席，在外人看来是过于豪奢，但对出身吴郡大族张氏嫁的夫君也是顶级门阀的张文纨而言，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无非是求适意而已。

张墨问：“纨妹有何事”

陆夫人微笑道：“无他事，只是想品艹 之的茶，我原先乘车易胸闷发晕睡眠亦不佳，这些日子按照艹 之所言，睡前饮一盏蜜水，晚边品一盏葛仙茶，这一路六百里行来，竟是神清气爽，不觉跋涉之苦，这真要多谢艹 之才是。”

陈艹 之含笑道：“能为夫人分忧，乃晚辈之幸。”

早有仆人去搬了小炭炉来，陈艹 之不需要做什么，只等黑陶茶壶里的水沸，水沸初如鱼目微有声，稍等一会，见其缘边如涌泉连珠，这时就应提起茶壶，将水一一注入早已放置茶叶的越窑青瓷茶盏里，盖上盏盖，盏盖有一小孔，二月天气，夜里清寒，可以清晰地看到细细的白气从小孔中袅袅升腾，随即便有淡淡茶香氤氲开来

陆夫人静静地看着陈艹 之娴熟地烹茶，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美感，发黑如漆目若朗星，气质温润如玉，展颜一笑恍若春风拂面，不由得想：“对于陆氏家族而言，与钱唐陈氏联姻的确有损声誉，但对葳蕤而言，能嫁给这样美玉一般的男子应是福分。”又想：“艹 之仕途明朗，绝不是屈于下潦之人，无论入西府还是去扬州，日后得晋上品高官也并非不可能，反观陆氏年轻一辈，并无杰出子弟，二伯陆始虽然官居五兵尚书，位高权重，但性情太刚，得罪了不少南渡士族，据说桓温就很不满，碍于陆氏乃是江东士族首领，勉强忍耐而已，所以说陆氏并非稳如泰山，自古就没有哪个家族一直兴旺强盛不衰的，艹 之若入西府成为桓温心腹，那么葳蕤嫁给艹 之也并非对陆氏没有一点裨益”

张墨品了一口茶水，赞道：“好茶，艹 之的茶艺这回也要与画技玄谈一般名动建康了，司马大司徒就极好饮茶，每逢休沐日，司徒府里就是清谈名士满座，茶气蒸腾麈尾挥拂，辨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之际，品到一盏好茶真是神仙之境，与服五石散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陆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用绢帕拭了拭嘴唇，说道：“艹 之，你明日在句容游玩一天可好”

陈艹 之一听就明白了，陆夫人是不想与他一道入建康，反正此事沿途无人不知，他现在缓一日，让陆夫人与张安道先入城，陆夫人在陆始面前也好交待，以免立起冲突，当即点头道：“是，艹 之明白了。”

陆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艹 之说蒋陵湖有莼菜鲈鱼，莼菜要三四月间才有，鲈鱼则时时有，若无他事耽搁，本月十五我要去蒋陵湖游春，顺便看有没有鲈鱼嗯，艹 之的同乡刘尚值是左民尚书府记室书佐是吧”

陈艹 之应道：“是，尚值乃我好友。”

陆夫人便未再说话，只是慢慢品茗，听张墨与陈艹 之论画品。

次日辰时，陆夫人与张安道离开句容前往建康，这家句容县最大的客栈顿时空空荡荡，只剩陈艹 之陈尚冉盛小婵来震等十人。

这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陈艹 之思欲一游，他知道句容有两座山很有名，一是茅山，茅山号称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二是宝华山，是佛教名山，有“林木之美峰峦之秀洞壑之深烟霞之腾”四大奇景，当然，现在还没有宝华山这一名称，当地人都叫作花山，因为盛夏时节，各se 野花漫山遍野，灿如霞锦，所以叫花山。

陈艹 之的前世游览过千年后的茅山，宝华山则未去过，便想借这一日之闲，去游宝华山，三兄陈尚前些日子感了风寒，这两天才好一些，便留在客栈休养。

来震驾车，陈艹 之与冉盛还有小婵三人去游宝华山，宝华山在句容市北十里，东临铁瓮，西控金陵，南负句曲，北俯大江，有三十六峰，好似盛开的莲花，幽美殊胜，花山在晋时名气虽不如茅山响亮，但论风景之美，比之茅山有过之无不及。

到得花山时，已经是正午，春阳朗照，春花烂漫，真是好景致。

来震与牛车留在山下，陈艹 之与冉盛小婵游山，冉盛笑道：“小婵姐姐还是在山脚下看看就行了，等下走不动可没人背你下山。”

小婵瞪了冉盛一眼：“就叫你背我。”

冉盛笑道：“我可不敢。”

小婵脸一红，岔开话题道：“咦，什么花这么香”

陈艹 之正凝神细品呢，说道：“似乎是白玉兰，但白兰玉没这么香，这种香浓而不腻沁人心脾，真是极品。”

三个人便不游山，循着花香一路寻去，要看看是什么花

转过一个山坡，见茅屋三间，茅屋前的一株公孙树下系着一匹大白马，茅屋后面坡地上有五六株花树，两丈多高，树干淡灰se ，树枝斜斜向上伸展，花分两se ，白的如羊脂美玉，红的就如美玉抹上了胭脂，非常美丽，微风拂来，花香阵阵。

陈艹 之道：“这应是玉兰的一种，就不知是什么品种真是稀有。”心想：“葳蕤爱花，若知有此异种必会来观赏。”

冉盛道：“小郎君，不如我们挖一株去送给陆小娘子”

话音未落，就听茅屋里有人说道：“俗物，俗物，见到世间好物就想往自己家里搬，真是玷辱了这等名花。”

冉盛不悦了，大声道：“说谁俗物我们挖了花树去又不是当柴火烧，是欣赏是细心栽培，懂不懂”

冉盛嗓门大，茅屋里的人没声音了，片刻后，走出一人，光头有戒疤，却是一个和尚，这和尚二十多岁，身量颇高，只比身高七尺四寸的陈艹 之略矮一些，可是容貌甚丑，额凸嘴翘，两耳招风，鼻子短人中长，但两只眼睛清澈有神

清人张潮有云：“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眼前这个丑和尚就是貌丑而可观者。

这年轻的丑和尚一眼看到身高八尺的冉盛像铁塔一般雄赳赳挺立在茅舍前，吃了一惊道：“好大的个子”又看了陈艹 之一眼，赞道：“好一个俊郎君”

陈艹 之施礼道：“小介年幼无礼，道人莫怪。”晋时和尚也可称呼为道人。

丑和尚合什还礼道：“小僧支法寒，檀越真是来挖取这宝珠玉兰的吗”

陈艹 之心道：“原来此花名宝珠玉兰。”微笑道：“非也，只是寻芳来此，花树不能任意移植的，不知其习性，贸然移植，乃是戕害花木之性，花木往往枯死。”

丑和尚支法寒眼睛一亮，拊掌道：“妙哉此言，檀越是雅人，敢问尊姓大名”

陈艹 之道：“钱唐陈艹 之。”

支法寒眼睛瞪大，上下打量陈艹 之，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

这时茅舍里又出来一个老者和两个十来岁的童子，那两个童子看到冉盛，吐舌惊叹，这样的长人是第一次看到。

老者对陈艹 之道：“尊客也是来访宝珠玉兰的吗，请入禸 喝一碗茶水歇歇脚吧。”

陈艹 之道：“敢问老丈，这宝珠玉兰可以移栽否若有树苗，请赐一棵。”

老者摇头道：“移栽不得，宝珠玉兰只有在花山一带可活，移栽别处很快就会枯萎。”

陈艹 之道：“原来如此，不敢打扰老丈，我看看花树即可。”

丑和尚支法寒陪陈艹 之到茅屋后观赏宝珠玉兰，说是奉师之命在这左近寻访适合建佛寺之宝地，问其尊师是谁答曰：“支道林。”

陈艹 之眉峰一耸，支道林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支道林俗姓关，因师傅是西域月支人，弟子从师姓，故改姓支，法名支遁，号道林，精研佛法，是般若学六大家之一，人称支公，二十五岁出家为僧，二十六岁入建康，以清谈玄辩闻名，太原王濛称赞其“造微之功不减辅嗣”，辅嗣便是王弼，是正始年间的玄学领袖，而陈郡殷融则赞支道林是卫玠再世，支道林虽是出家人，但注重风仪，有名士习气，交往是也都是刘恢殷浩许询郗超孙绰王羲之谢安这些名流，擅长隶书和章艹 ，其清谈援佛入道，很少有辩得过他的人，原本住锡剡溪支山寺，应琅琊王大司徒司马昱之邀入驻建康东安寺，开讲般若道行经，道俗钦崇朝野悦服，司徒府的清谈雅集也常邀支道林参加，支道林说庄子，座上名士轮番辩难，无人是其敌手，时人慨叹支道林是披着袈裟的王弼或何晏

日影西斜，陈艹 之主仆三人踏上归途，丑和尚支法寒去公孙树下牵了大白马与陈艹 之一道下山，冉盛羡慕道：“和尚也骑马，啧啧，稀奇”

支法寒眼睛一翻道：“和尚为何就骑不得马吾师养马数匹，也有人非议说出家人养马不妥，吾道答曰贫道重其神骏。有人曾送一对大鹤给吾师，吾师纵鹤飞去，曰冲天之物，宁为耳目之玩乎”

冉盛道：“鹤可以纵其飞，马为什么不可以送人和尚骑马，瞧着太别扭，这马送给我如何”

陈艹 之斥道：“小盛，不许多嘴。”

支法寒哈哈大笑，先问冉盛年龄，得知才十六岁，惊道：“这是天生的武将，是该骑着马才对，不过没有白送的道理，小僧久闻钱唐陈艹 之贯通儒玄释三教之学，早就想领教，今日陌路相逢，敢请辩难，若胜了小僧，小僧以此马相赠，陈檀越若输了”

“输了又如何”冉盛忙问。

支法寒笑道：“不如何，一笑而散。”

陈艹 之道：“在下从不与人赌博。”

冉盛眼巴巴望着陈艹 之，他真是非常喜欢这匹大白马，一见其昂首奋蹄的样子，就觉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般。

陈艹 之不理睬冉盛恳求的目光，大袖摆动，从容下山。

丑和尚支法寒却一直跟着陈艹 之到句容县城客栈，似乎不辩不罢休。

第六十八章 世尊拈花迦叶微笑

陆府管事支付了句容客栈三日的房钱，所以黄昏时分陈艹 之游花山归来，客栈萧然寂静，全无人来人往的喧嚣，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要回建康东郊的东安寺，陈艹 之便邀请他一并入住，支法寒好辩，几次三番想与陈艹 之辩难，抛出辩题诸如“白马非马坚石非石”“适性逍遥论”“渔父问难”想引诱陈艹 之与其相辩，对一个清谈爱好者来说，这些辩题好比服寒石散上瘾，是很难拒绝的，但陈艹 之只是微微而笑，不答话。

支法寒道：“陈檀越此番入建康，少不得要参加种种清谈雅集，不如此则不足以扬名，难道也如在小僧面前一言不发乎”

陈艹 之道：“我之谈玄，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爱好，能不谈就不谈。”

支法寒愕然道：“陈郡谢幼度高平郗嘉宾都赞陈檀越妙语谈玄第一，陈檀越为何却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艹 之被这和尚缠得没办法，便说道：“如是我闻，昔日佛祖在灵山会上，大梵天王以金se 菠萝花礼佛，并请佛祖说法，佛祖却一言不发，只以二指拈金se 菠萝花遍示信众，意态安详，从容不迫。当时，灵山会上诸弟子信众皆不明佛祖之意，唯有佛祖的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妙悟其意，破颜为笑。于是，佛祖便将金se 菠萝花交给迦叶，并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付嘱摩诃迦叶道人可曾听闻这一佛典”

支法寒瞠目道：“未曾得闻。”

陈艹 之又问：“那么道人可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深意”

支法寒摇头道：“不知。”

陈艹 之便不再说话，自顾援笔抄书。

支法寒几次张嘴想问佛祖拈花显示迦叶微笑领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话到嘴边又咽下，不能问，不能问，一问就落了下乘，那就不是妙悟了，这得自己领会想了半天，生平所学般若性空六家七宗的学说纷至沓来，诸如从无生有物生于无；本无自性即se 是空；三界万有皆是识含；世间诸法如幻化；以及本师支道林的即se 游论，一一滤想，却茫无所得。

跪坐在那里也有六尺高的冉盛看着这丑和尚忽而皱眉忽而咧嘴，苦思冥想的神态更增其丑，冉盛虽听不懂小郎君与这丑和尚说的是什么，但小郎君一派气定神闲，和尚却苦苦思索，显然和尚是被难倒了，心里暗喜，凑近去低声道：“和尚，你输了，白马归我家小郎君了。”

支法寒瞪了他一眼，干脆抱着光头思索起来，还不停摩挲脑壳上的戒疤，看看夜深，又回到他的客房彻夜苦思

冉盛第二天再看到支法寒时，这和尚眼圈发青，那模样好像一夜没睡，牵了大白马来把缰绳交到冉盛手里，一句话不说，跟着钱唐陈氏的牛车启程。

冉盛又惊又喜，看看支法寒，又看看艹 之小郎君，小郎君也正看过来，冉盛便道：“小郎君，和尚把马送给我们了。”

陈艹 之微笑道：“道人可没这么说吧。”

冉盛道：“虽然没说，可就是那个意思。”

一边的支法寒眼睛一亮，似有所悟，待要细想，心头那一点灵光转瞬即逝，追之不及，光头连拍，好生懊恼。

仲春二月，十日未雨，桃花梨花争芳斗艳，薰风和暖，如酒如茗，呼吸间感觉天地间充满了春意。

三头驾车的鲁西黄牛歇息了一日，皮毛油光锃亮，精神抖擞，临近都城道路也平整，牛车驶起来轻快带风。

冉盛真是天生的骑士，从未骑过马，就敢踏镫上马，支法寒起先看着冉盛手忙脚乱笨拙的样子，不免发笑，心道：“这么大个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也很有趣吧。”但冉盛两腿有力，夹得马腹紧紧的，不须半日，竟骑得顺溜了，哈哈大笑，快马跑到前头，又踅回来，轻松自在，得意非凡，那大白马竟也认了他作主人了，服服帖帖。

支法寒好生气闷，大白马都被人驯服了，他却还想不出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究竟包含何种妙法，只有回东安寺向师傅支道林请教了，师傅精通释玄经典，定能知晓佛祖拈花之意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嗯，记住了。

午后，支法寒在歧路口与陈艹 之道别，东安寺在建康东郊汤山下，支法寒要在此分路向北。

陈艹 之对冉盛道：“小盛，把白马还给法寒师兄。”

支法寒看着冉盛万般不情愿的样子，笑道：“那马就送给尊介了，尊介骑此马真是威武。”

冉盛大喜，作揖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支法寒哈哈大笑：“不错，送人一匹马，得称大师了。”对陈艹 之道：“陈檀越有暇请来汤山东安寺，吾师定当乐见陈檀越。”背着包袱走了几步，又踅回来道：“陈郡袁通袁子才邀小僧助谈，小僧见过吾师后，明日也要入建康，不知陈檀越暂住何处到时小僧来访陈檀越。”

陈艹 之转头问陈尚：“三兄，咱们入建康住宿何处”

陈尚道：“以前我与爹爹都是住贾令史府上，但上次大司徒有言，请十六弟入建康即去见他，司徒府与贾令史府第相距颇远，只怕要在司徒府左近寻找客栈住宿了。”

支法寒道：“无妨，陈檀越入建康必全城轰动，要问陈檀越住在何处也容易。”

陈艹 之问：“法寒师兄，助谈是何意”

支法寒笑道：“建康豪门子弟往往相互清谈辩难赌胜，为显得激烈热闹，可以各请一个助谈者，哈哈，那袁子才请小僧助谈却不是赌胜，而是为了一份姻缘”

“姻缘”陈艹 之秀眉微挑，眼露疑问。

“正是。”支法寒呵呵笑道：“陈郡谢安石侄女谢道蕴韫，貌美神清才辩过人，三年前让求婚的琅琊王氏兄弟碰壁而归，声名大振，有逸少二子，不如谢氏一女之说，今已双十年华，但名门子弟，趋之若鹜，都想娶谢才女为妻，谢道韫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