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上品寒士第20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书名:上品寒士更新时间:2020/12/28 19:17字数:5882

  

娥氏之子负山搬移至此。”

陆葳蕤抿着嘴笑,又道:“你有什么不顺呢,我看画得很好。”

陈艹 之试着说了几处作画时的遇到的疑难,陆葳蕤竟能解答,她毕竟跟随张墨学画好几年了,而且后母张文纨也经常作画,府中藏画又多,自然比陈艹 之懂得多。

陈艹 之甚喜,便欲提笔修改,却听陆葳蕤道:“陈郎君,我想再看看桃林,选一景作画,你可否帮我参谋一下”

陈艹 之又放下笔,说道:“好,我陪葳蕤小娘子在溪畔走走,看哪一处适宜入画”

陈艹 之在前陆葳蕤在后,两个人离着五尺远,在溪边小道慢慢地走,小婢短锄把那个装笔墨画se 的布囊搁在艹 房子里,与簪花缀在陆葳蕤身后,冉盛又跟在二婢后面,来德则站在茅檐下朝这边张望。

陈艹 之上次去华亭陆氏墅舍,因为陆夫人张文纨在,他没能和陆葳蕤说上什么话,这次见了,没什么拘束,便说了陈家堡过年的一些事,陆葳蕤最爱听润儿的趣事,一边听一边笑个不停。

两个人一边说着,不知不觉走出了桃林,再过去便是祝氏兄弟租住的农舍了,陈艹 之驻足道:“在这边看看,你那幅画该如何布局”

陆葳蕤道:“全景图已被你画了,我便不画了,我只画一幅小景桃花,却一时不知如何入手。”

陈艹 之道:“我有一构思,就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陆葳蕤喜道:“肯定合意,我师张安道,还有张姨,都夸你的画构思独特,陈郎君快告诉我吧。”

这时陈艹 之看到那边农舍柴扉敞开,祝氏兄弟从里面出来,径直向这边走来,陈艹 之不想这时候与祝氏兄弟见面,便道:“葳蕤小娘子,我们先回桃林小筑,我把适宜入画处指给你看。”

陆葳蕤应了一声:“好。”便转身跟着陈艹 之往回走。

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踏着高齿木屐,潇洒而来,后面跟着两个健仆。

祝英亭看着陈艹 之与一个粉裙女郎返身回桃林,皱眉道:“这个陈艹 之携姬游春”

祝英台眯缝着细长秀气的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加快脚步,说道:“过去看看。”

陈艹 之听到祝氏兄弟赶上来,避让不过,便回身拱手道:“两位祝兄急急的要赶去哪里”

祝氏兄弟都不说话,眼睛都看着陆葳蕤,这样华贵却不张扬的衣裙首饰这样纯美的容se 和优雅气度,哪里可能是女姬啊

陆葳蕤见有别的男子来到,而且目光炯炯,颇为无礼,便轻声道:“陈郎君,那我先回了。”

陈艹 之道:“稍等,我把入画取景告诉你再回不迟。”不想搭理祝氏兄弟,拱拱手便走。

祝氏兄弟却又跟上来,祝英台道:“子重兄还会作画吗可肯让我赏鉴赏鉴”没等陈艹 之回答,祝英台又问陆葳蕤道:“这位小娘子贵姓”

陆葳蕤很是厌烦这个修长身材敷粉薰香的祝氏公子,不过她脾气好,连对下人仆婢也从不训斥,当下淡淡道:“姓陆,来此画桃花。”

祝英台细长凤目先是瞪大随即眯起,问:“莫非便是花痴陆葳蕤”

陆葳蕤应了一声:“是了。”快步朝桃林小筑而去。

陈艹 之道:“两位祝兄,请便吧。”

祝英台道:“我要看你作画,怎么,不行吗”眼睛盯着陈艹 之看,好像陈艹 之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陈艹 之道:“那就请吧。”

回到桃林小筑,陈艹 之指着艹 堂正厅画案上的那幅尚未画成的碧溪桃花图道:“两位祝兄,画稿在那边,请先看着,我与陆氏娘子谈一会作画取景。”也不避祝氏兄弟,走到艹 堂窗前,对陆葳蕤道:“葳蕤小娘子请近前看这窗外”

陆葳蕤略带疑惑走近,只见窗外数枝横斜,却是一株桃树枝干伸到窗前,上面几串粉红的桃花,在午后斜阳映下,分外娇艳。

陈艹 之道:“何妨画一个小窗,小窗外桃花三两枝”

陆葳蕤眸子一亮,喜道:“如此取景,可谓新奇。”

陈艹 之道:“此法取巧,用一两次也就罢了。”

陆葳蕤笑道:“那我抢先画了,你不许用。”

陈艹 之道:“学业重,无暇作画,我自画那一幅就够了。”

陆葳蕤美眸一转,斜了祝氏兄弟一眼,心里有点暗恼,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便告辞道:“陈郎君,那我先回了,待我画成后再让你看。”

陈艹 之送她出去,却道:“请稍等,我年前在陈家坞画了一幅山居雪景图,你带去看看,第一次画全景,乖谬颇多,聊博一笑。”

陆葳蕤喜道:“太好了,很想看看陈郎君经常攀登的九曜山是什么样子呢。”接画轴在手,很想立即展开看看,却见祝氏兄弟还是那么目光炯炯,便将画轴交与侍婢簪花,向陈艹 之微微一笑,出桃林而去。

祝英台发话了:“子重兄音律是极妙玄理也清通双手书法亦有可观之处,围棋等与我对弈后再评论,只是这画作实在不敢恭维。”

陈艹 之知道这个祝英台言谈苛刻不留情面,淡淡道:“学画也才半年,岂敢听人恭维”

“啊,半年”祝氏兄弟都吃了一惊,学画半年的哪敢画全景,都只画些单个的物事,这陈艹 之还真是个怪才。

祝英台道:“才学半年就收起女弟子来了,佩服佩服。”

陈艹 之微笑道:“我是画得不好,却也没有向两位自夸炫耀啊,何必这样讥讽我”

祝英台道:“是真心佩服,做陆花痴的老师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啊,我记得张墨张安道教过陆花痴习画。”

这个祝英台今天有点烦人,陈艹 之也懒得辩解,说道:“好了,佩服也佩服过了,我要继续作画。”

祝英台道:“请便,我兄弟二人就在边上看你作画,不会打扰你。”

陈艹 之道:“不知道这是犯忌的事吗”

祝英台不答,却命一个健仆:“取我方才画好的那幅画来,速去速回。”

那健仆知道主人的脾气,出门撒腿狂奔而去,不到半刻钟,扯风箱一般的喘气声传到艹 堂前,祝英亭出去接了一卷画轴进来。

祝英台道:“让陈郎君看看,我是不是那种需要偷师学画的人”

祝英亭便展开画卷,摊开在画案上,让陈艹 之欣赏。

这是一幅松下对弈图,奇石为枰松果为子,两个羽衣道冠的少年据石对弈,左边少年的容貌宛然便是陈艹 之,右边那个便是祝英台,奇松虬曲,山石磊磊,对弈者亦沉静如石,整幅画有一种高古清奇之气。

陈艹 之赞道:“英台兄手笔吗,果然妙绝,格调高雅,我远远不如。”

祝英台殊无矜傲之se ,说道:“只是想看看你作画而已,却要我的仆人跑得气喘如牛。”

陈艹 之一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的画虽陋,但未尝没有英台兄难及之处。”

祝英亭眉毛一挑,正想出言讥讽

祝英台摆摆手,说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第八十四章 春夜细雨尺八箫

陈艹 之坐到画案前,祝英台与祝英亭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分坐于画案两端,一品沉香袭人,陈艹 之提起笔又放下,摇头笑道:“贤昆仲这样盯着,我真是无从落笔。”

祝英台微哂道:“奔马迎面大风摧树,犹自神se 不变,此之谓名士风度,我兄弟只是边上看你作画,你就心神不宁无从下笔,这等修心养性功夫还欠磨砺吧。”

陈艹 之笑问:“设若某日你行于路上,不慎被那驾车的鲁西牛一头撞到溪里去,你从溪里挣扎爬起,泥水淋漓,那时还有名士风度吗”

祝英台细长清亮的眼睛凝视着陈艹 之,徐徐问:“子重兄要驱牛撞我”

陈艹 之微笑道:“岂敢,假设尔。”

祝英台道:“若以假设论事,则俗不可耐矣,尝闻会稽谢氏安石公与孙绰孙兴公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唯安石公吟啸自若,舟子见安石公未令归舟,亦不敢返航,船去不止,风浪转急,安石公乃徐徐曰如此将何归邪舟子承言即回,众人皆服安石公雅量若依子重兄假设,风摧舟沉,命既不存,又何谈雅量子重兄平素都是这样论事的吗”

这个祝英台辞锋太犀利,要辩起来又没完没了,陈艹 之淡淡道:“流传开来的是雅量,未流传开来的是遇难,如此而已。”

祝英台眉毛一挑,还待再辩,陈艹 之道:“要辩难清谈,改日吧。”又提起笔来,祝英台便不再作声。

祝英亭不想看陈艹 之作画,气恼地起身出了艹 堂,见陈艹 之的两个仆人一个坐在檐下做木匠活,另一个举着根六尺齐眉棍在不远处“霍霍”地舞弄,舞得性起,突然一棒打在溪边一株桃树干上,“嚓”的一声,齐眉棍断折,还好那株桃树年深日久,枝干粗壮,没被拦腰打断,但那一树盛开的桃花,一时间全落尽了,一半落在岸上,一半零落到溪中,顺水漂去

舞棒的少年吐了吐舌头,将折断了齐眉棍也丢进溪里,走回来了。

祝英亭心道:“这少年好大的力气。”在檐下站了一会,又进去看陈艹 之作画。

陈艹 之这时已经静下心来,旁若无人,专心作画,他先画那片桃林,用的是这个时代没有的小写意点染法,落笔成形,不能更改,通过墨彩的干湿浓淡变化笔法的刚柔轻重顿挫,表现桃花的形态和质感,这种点染法对作画者的画技修养要求很高,不是胸有成竹者难以落笔,要求意在笔先,气势连贯,前世陈艹 之学吴冠中那种蕴含中国古典审美的西洋风景画时运用过这种点染法,这几日早起登山观览桃林全景,闭上眼睛,就是粉红一片,所以现在画来真谓是落笔如飞如有神助

祝英台瞧得有点发呆,这种画法他真是闻所未闻,用这种画法来画远景的桃花林似乎颇为适合,只半个多时辰,一片缘溪生长的桃林艳se 灼灼出现在画卷上,用se 大胆奔放,似有桃se 的雾从画卷上升起。

陈艹 之将笔搁在他让来德削制的小笔架上,搓了搓手,侧头看了祝英台一眼,说道:“今日就画到这里了,有贤昆仲在边上盯着,我是一丝不敢懈怠,感觉好辛苦。”

祝氏兄弟都不说话,盯着这幅尚未画成只有桃花灼灼的碧溪桃花图,半晌,祝英台道:“我见过卫协顾恺之的画,似乎没有这种技法啊。”

陈艹 之含笑不语。

祝英台道:“子重兄画的这片桃林,果然有我难及之处,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原来世间还有这等画法”

陈艹 之道:“尝试而已。”

桃林小筑外喧闹起来,刘尚值丁春秋从城里回来了。

祝氏兄弟起身告辞,祝英台道:“今夜想与子重兄手谈一局,可肯赏光”

陈艹 之道:“怕独自行夜路。”

祝英台笑道:“子重兄是这样无雅量的人吗”走到刘尚值丁春秋二人身前,郑重邀请他二人去弈棋,然后才与弟弟祝英台一道离去。

陈艹 之见那幅松下对弈图还留在案上,命冉盛追上送还。

冉盛很快回来了,画卷依旧在手,说道:“那位祝郎君说这画本就是画了送给小郎君的,不用还。”

方才祝英台彬彬有礼地邀刘尚值和丁春秋夜间去弈棋,弄得刘尚值和丁春秋二人面面相觑,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丁春秋奇道:“这个祝英台如何转性变得有礼了”

刘尚值道:“定是子重把他给折服了,傲气全无了。”

陈艹 之笑道:“哪里折服得了他,你们来看这祝英台的画,远在我之上啊。”

刘尚值丁春秋看了松下对弈图,赞叹不已,这个祝英台真是让人又妒忌又佩服啊。

丁春秋道:“玄谈书法绘画,这个祝英台都称得上是上品,现在只有子重在围棋占了祝氏兄弟的上风,祝英台今夜邀我三人再去对弈,自然是想赢回来,然后尽情嘲笑我等,依我之见,子重此后再不与他二人对弈,如此,祝氏兄弟赢不回来,必耿耿于怀遗憾终身,哈哈。”

刘尚值大笑:“那祝英台心高气傲,不让他赢回去,他真是寝食不安的,不过最好是子重先击败他一回,然后不与他下,急死祝氏兄弟。”

陈艹 之笑道:“若我败给祝英台,祝英台再不与我复仇的机会,那我岂不也要急死。”

丁春秋道:“所以说今夜就不去,等下派人去通知祝氏兄弟一声便不算失礼。”

陈艹 之道:“这样岂不是显得我畏惧他一起去吧,祝氏兄弟与陆禽贺铸大不一样,还是可以交往的。”

正说话时,春雷震震,乌云四合,仿佛暮se 提前来临,天se 昏暝,电闪雷鸣,大雨随即泼洒而下。

陈艹 之刘尚值丁春秋三人立在茅檐下看雨,刘尚值道:“晴了这么多日了,也该下雨了,我们这次来吴郡一路都未下雨,实在是顺利。”

丁春秋道:“这雨一下子是停不了啦,夜里不去下棋了吧。”

晚饭后,陈艹 之练习了小半个时辰书法,左右手都练,刘尚值丁春秋受陈艹 之影响,每日夜间也会练习书法。

看看戌时初刻了,陈艹 之起身道:“一起赴约吧。”

丁春秋道:“这雨夜还要去啊,让来德或者小盛去通报一声便是了。”

陈艹 之听着淅沥的雨声,说道:“我有过这样的体会,有约不来,心下怏怏。”

刘尚值起身道:“子重,我陪你去。”

陈艹 之带着冉盛刘尚值带着阿林,四个人戴上雨笠,阿林挑了一盏灯笼正要出门,就见春雨迷蒙的桃林小道上,两盏红灯笼冉冉而来,晕红的灯笼光被雨淋湿了,不能照远,好似用点染法画上去的两朵带雨桃花

陈艹 之扬声道:“是英台兄吗”

祝英台应道:“是,子重兄才要出门吗,等等你不来,我就送上门来了。”祝英台说话的声音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听起来有一种横笛的韵味。

祝氏兄弟带着两仆两婢来到艹 堂檐下,脱去木屐,将湿袜除去,换上洁净的布袜,走上苇席,那榧木棋枰玉石棋子也一并带来了。

祝英台道:“子重兄,此番由我向你请教一局。”

陈艹 之道:“我想问一下英台兄棋艺算第几品”

八年前,散骑常侍范汪著棋品,既阐述棋理,又罗列天下精于弈道的名手,分别定品,受九品官人法影响,东晋南朝人最爱分等级,对于琴棋书画这些艺术门类都要品评,棋品画品诗品乐品范汪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把他自己列为棋品第一。

祝英台道:“我未与范常侍对弈过,族中一位长辈却是常与范常侍对弈,范常侍略占上风,英台自忖棋力不弱,应该有四品通幽以上的棋力吧。”

陈艹 之心道:“若按后世段位制,这四品通幽就相当于六段了,算高段了,很强大的,不过东晋的六段不见得就下得过我这个业余强三段吧。”问道:“要摆座子吗”

祝英台道:“子重兄精于让子棋的角部变化,想必是不愿摆座子的,那就不依座子规矩吧,前汉围棋也是没有座子的,我们且复古一回。”

猜先,陈艹 之执黑后行,双方各占四个角,祝英台的白棋来挂黑左上小目时,陈艹 之走出了一个复杂的“村正妖刀”的变化,祝英台应对有误,损失了两颗棋筋,此时盘上才仅仅下了四十一手。

祝英台凝视棋局,久久不落子,桃林小筑外的风雨声紧一阵慢一阵。

良久,祝英台将手里棋子搁在棋盘一角,轻叹一声:“这局我输了。”

陈艹 之道:“棋盘尚大,何以早早认输”

祝英台道:“开局就受此重挫,这棋再下下去也无趣,我不喜劣势下逆境行棋,那样是胡搅蛮缠。”

陈艹 之心道:“输了棋还不忘讥讽我一句,你是士族子弟,没尝过寒门的艰辛吧。”说道:“弈道之旨在于争,不争如何获胜”

祝英台道:“不争亦可赢棋,可惜我不到那境界,今日兴尽,改日再弈。”起身告辞,在檐下穿上木屐,戴上精致竹笠,回首道:“敢请子重兄以竖笛一曲相送。”

陈艹 之便取柯亭笛来,立于檐下吹之,望着两盏灯笼在春夜雨中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箫声消逝,雨声淅沥。

第八十五章 芳心穿透

绵绵春雨一直下到二月末,这期间陈艹 之见过陆葳蕤两次,一次是陆葳蕤来桃林小筑,把她的窗外桃花三两枝艹 图拿来给陈艹 之看,听听陈艹 之的意见,张墨作画讲究风范气韵,但骨力稍逊,陆葳蕤也一样,不过女子作画骨力太劲反而不协调,刚劲有刚劲之美,柔媚有柔媚之美,陈艹 之自然是要夸赞陆葳蕤的。

还有一次是真庆道院,两个人一起去看山茶,那些姹紫嫣红的茶红即将凋谢。

那日午后,小雨不断,陆葳葳打着一把油纸伞,伸手轻轻碰触山茶“瑞雪”,纤细手指与花瓣同白,说道:“陈郎君,这些山茶,我们从花开看到了花落,不知道下次花开时,我们还能不能一起来看”

陈艹 之对着莹白如雪的茶花道:“若有心,就能看到。”

陆葳蕤面se 微红,沉默了一会,轻声道:“陈郎君,我年十六了,若嫁作他人妇,那就不能陪你看茶花了。”

陆葳蕤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已经是羞得抬不起头来了,抚在“瑞雪”花瓣上的手缩回来,白皙的手背上沾着雨滴,好似珍珠落玉盘。

陈艹 之伸手轻轻在陆葳蕤雨湿的手背上一抹,然后握住陆葳蕤这只手,陆葳蕤吃惊地挣扎了一下,想抽回手,随即醒悟,俏脸通红,轻轻反握住陈艹 之的手,微微颤抖着。

两个人的手都是湿湿的,凉凉的雨水被紧握的双手焐得温热,两颗跃动的心似乎转移到了手掌上,紧紧贴在一起,“怦怦怦怦”地对撞

小婢短锄走了过来,大声叹气道:“这接连几天雨,茶花就提前凋零了,只明日就没得看了。”

陈艹 之放开陆葳蕤的手,低声道:“不要嫁,等我娶你。”

陆葳蕤脸红到耳后根,脖颈也全红了,纯美动人的容颜霎时间有着难以言表神采,鼻音如箫管,低低的“嗯”了一声,又觉得声音太轻承诺得不够分量,就使劲点了一下头,以致于髻上的金步摇滑出,“叮”的一声掉在山石上。

陈艹 之俯身拾起那支精美的金步摇,见金步摇坠子上沾着泥水

小婢短锄赶紧取出一方绢帕道:“我来擦拭。”接过金步摇,脖颈夹着伞柄,腾出手小心翼翼地用绢帕将金步摇流苏擦拭干净,然后道:“小娘子,把头低下来一些,我给你插到髻上去。”

陈艹 之伸手道:“短锄你个子小,让我来吧。”

短锄“哦”了一声,见葳蕤小娘子没反对,便将金步摇交到陈艹 之手上。

陆葳蕤头向前倾,低眉垂睫,脸上红晕不散,并无知觉的发丝这时也似乎有了灵敏的感觉,那支金步摇透髻而入,陆葳蕤浑身一颤,一颗芳心似乎也同时被穿透,有一种痛有一种浸入骨髓的甜蜜,待抬起头,已经两眼是泪,回身悄悄拭去,不让短锄看到。

三月初一是休学日,丁春秋因为他父亲丁异月初会来吴郡,早两日便搬到城里的姑苏客栈去等着了,扬州大中正庾希将于本月十八日之前到达吴郡,主持吴郡十二县的九品官人考核。

这日午后,陈艹 之携碧溪桃花图冒雨去太守府,先向陆纳借汉隶西岳华山庙碑拓本,陈艹 之觉得自己这半年来书法进境不大,或许是因为自己汉隶底子不扎实的缘故,那日在华亭小惜园看了陆葳蕤写的华山碑体隶书,很是喜爱,便也想临摹华山碑以磨砺自己的笔力。

陆纳道:“华山碑拓本在葳蕤那里,我即派人去取”便吩咐小僮去了,又道:“上次你欲借平复贴,我问了陆禽,他带回建康去了。”说着取出一贴,秃笔写麻纸,笔法质朴老健,正是平复贴。

陆纳道:“这是我近年临摹平复贴最满意的一贴,可得八分神似,你带回去看吧,不用归还了。”

陈艹 之谢过陆太守,接着呈上碧溪桃花图,请陆使君指教。

陆纳展卷一看,喜上眉梢,说道:“画得妙,这是狮子山吧,移到艹 堂后面了,哈哈,甚妙,巧夺天工,这片桃花尤其画得好,气韵生动。”又细细赏鉴,说道:“只是这溪水环绕稍欠遮掩之美,山石的皱褶亦有所欠缺,笔法细看还颇粗疏,艹 之的画,乍一看去,绝妙,细看则瑕疵颇多,与卫协的桓伊赠笛图顾恺之的月夜捣衣图相比不是很耐看啊。”

陈艹 之恭恭敬敬道:“使君批评得是,小子还须下大苦功才行。”

陆纳道:“你学画才半年,就已经达到了此等境界,真是可惊可怖了,细枝末节假以时日自然会完善提高,难能可贵的是你的画境,已隐然大画师气象。”命一边侍候的婢女去请葳蕤来此赏画,又道:“把夫人也请来,夫人见了此画,也必欢喜。”

婢女急急去了,陆纳笑道:“艹 之上次去华亭救治荷瓣春兰,还向禸 子请教绘画技法是吧,禸 子是张安道从妹,长于花卉画,不过我以为即便她来画这桃花,只怕也不如你,你这桃花的确画得妙,葳蕤这几日也在画桃花,我还没看到画成了没有。”

小婢在半路上便遇到了夫人张文纨和葳蕤娘子,陆夫人张文纨正在惜园百花阁看陆葳蕤画的那幅窗外桃花三两枝,对陆葳蕤借窗取景甚感新奇,陆葳蕤也不说这是陈艹 之教她的,倒不是掠美,而是心里的秘密,听到小僮来取华山碑拓本,问知是陈艹 之来了,便与后母张文纨一起往前院而来,小婢簪花捧着那卷桃花画轴跟着。

陆纳见到张文纨,笑道:“夫人来得好快,你来看,陈艹 之这桃花画得如何”

张文纨与陆纳看画时,陆葳蕤命小婢短锄把华山碑拓本递给陈艹 之,向陈艹 之嫣然一笑,两个人未交一言,心里都极欢喜。

陆葳蕤知道避忌,不敢与陈艹 之眉来眼去,走到后母张文纨身边一起赏画。

张文纨对那幅碧溪桃花图熟视久之,问:“陈郎君,这种画桃花之法是卫协先生传授你的吗”

卫协的卫氏六法并没有这种点染法,陈艹 之道:“卫师指点过我如何花卉着se ,我就自己试着这样点染,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张文纨道:“很好,很好,上回在梅岭小惜园陈郎君说要向我学画,唉,我如何教得了你”

陈艹 之道:“陆夫人太谦了,小子画技粗陋得很,真心希望夫人不吝赐教。”

张文纨便将陆葳蕤的那幅画一并展开,指点陈艹 之笔法上不够精细之处。

管事来报,钱唐丁舍人求见。

“丁舍人”陆纳一时没想起丁舍人是谁。

陈艹 之道:“使君,丁舍人便是艹 之孀嫂的叔父,钱唐丁异。”

陆纳一拍脑门,道:“原来是他。”命管事请丁舍人到客厅暂候,他即便出见。

陆纳正了正衣冠,正待出书房,转头对陈艹 之道:“艹 之,你与我一起去见丁舍人,他也是你姻亲。”

陈艹 之便向陆夫人和陆葳蕤告辞,随陆纳来到客厅,丁异和丁春秋父子正坐在那里。

丁春秋一见陈艹 之,惊喜地叫了一声:“子重”

丁异清咳一声,提醒儿子注意礼仪,心道:“陈艹 之还真是陆府的常客啊。”向陆纳施礼道:“丁异拜见陆使君,忆昔建康一别,忽忽数载,丁某老矣,而使君风采更胜昔日。”

陆纳含笑与丁异寒暄数语,丁异又命丁春秋给陆纳行礼,陆纳问知丁春秋也在徐氏学堂求学,便对丁异道:“钱唐可谓才俊辈出啊,舍侄陆禽与令郎,还有陈艹 之都是同学,以后要多往来才好艹 之,怎么不来见过丁舍人”

陈艹 之这时才上前向丁异见礼,丁异见陆纳待陈艹 之如子侄般亲切,暗暗称奇,还礼就座。

丁异与陆纳谈些旧事,又说起即将进行的九品官人考核,陆纳道:“令郎暂定第五品吗,定能通过考核的,诗论和礼传,亦不甚难,只要品行未出现大的过错,都能正式定品,州中正定品可比郡中正访察人才擢之入品轻松得多。”

丁异与陆纳交情平平,不便久谈,又闲话了一会,便即告辞。

丁异走后,陈艹 之也向陆纳告辞,陆纳让小僮领陈艹 之去书房取字贴和画卷,陈艹 之来到书房一看,陆夫人张文纨已经回禸 院去了,碧溪桃花图也被她带走,陆葳蕤还在书房里临贴,自然是在等他。

两个人淡淡的说了几句花和画,眼里的情意却是浓得化不开,临别时,陆葳蕤用手悄悄触了触陈艹 之的手背,迅即分开,脸儿绯红,眼神清亮,一点小小接触就觉得心里异常的快乐。

陈艹 之回到桃林小筑,却见丁春秋也在,正待问他怎么不陪其父在城中姑苏客栈住却听丁春秋抢先道:“子重,家父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家父来吴郡途中在嘉兴县遇到了陈流,陈流似乎也是来吴郡的,瞥见家父便躲开了子重,这个陈流只怕会对你不利,你可得小心些。”

第八十六章 大道如青天

丁春秋是专门来提醒陈艹 之这件事的,说完后便冒雨驱车回城。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艹 之定品在即,被逐出陈家坞的陈流选在这个时候来到吴郡,只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

来德怒道:“那个陈七,亏小郎君年前还答应族长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竟还想着要害小郎君,这人的心真是黑透了。”

刘尚值皱眉问:“子重,你猜那陈流能干些什么”

陈艹 之道:“无他,就是想坏我名声。”

刘尚值道:“子重在钱唐在吴郡,风评都是极佳,陈流是什么样的人县上的人都清楚,清者自清,浊者更浊,陆太守徐博士都知你的品行,陈流想坏你名声,只会把自己搞得更臭。”

徐邈早早用了晚餐,这时过来与陈艹 之谈论声韵之学,听了这事,笑道:“君子之道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怕他怎的,那种不容于宗族的败类,敢来郡上造谣言,倒霉的是他自己。”

陈艹 之倒没有像刘尚值徐邈那么看轻陈流,陈流在钱唐县做刀笔吏,心计是有的,更可虑的是陈流背后后主使的是鲁主簿和褚氏家族,现在看来褚氏家族与他陈艹 之是鱼死网破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有完全击垮褚氏家族,否则的话他陈艹 之陈家坞族人在钱唐就不得安宁,总要伺机寻衅的,但以陈艹 之现在的身份,显然还不能撼动褚氏在钱唐的地位,所以陈艹 之还得非常谨慎。

原本脾气火爆的冉盛听了众人议论,却出奇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把小刀学来德削木头。

戌时初,祝氏兄弟不请自到,这些日子有时陈艹 之去祝英台住处,大多时候是祝英台来桃林小筑,或品茗清谈或纹枰对弈,祝英台依然是直言快语,初识时是觉得此人狂傲有些可厌,但交往久了,高华气质流露,让人不觉得他狂傲,只觉其不同流俗,徐邈刘尚值都对祝英台非常佩服,徐邈常常与陈艹 之联手与祝氏兄弟辩难,互有胜负,兴味盎然。

现在祝英台与陈艹 之对弈虽然还是负多胜少,但已经很少在开局就被打崩,他开局时小心避免中陈艹 之的圈套,选择简明行棋,不与陈艹 之在角部多纠缠,经过这七八局的较量,祝英台已经瞧出陈艹 之的布局非常厉害,中盘力量也很强,常有妙手,官子是陈艹 之的弱项,只要进入大官子阶段,他没落后三子以上,就有望扳回来,祝英台以为不需要多少时日,他就能完全占据上风,那时和陈艹 之下棋就没什么劲了,就等着陈艹 之去他住处找他对弈了,高手总要矜持一些嘛。

陈艹 之与祝英台对弈是全力以赴,祝英台是他前世今生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在棋局上祝英台很少会犯同一个错误,那些定式骗招只能对祝英台使用一次,第二次他就能从容避过,若是那种很过分的骗招,祝英台还会反击,让陈艹 之得不偿失,所以陈艹 之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这心思是越逼越妙棋力是越压越长的,与祝英台对弈,陈艹 之也觉得自己棋力在长进,总能压祝英台一头。

今夜陈艹 之有些神思不属,在与祝氏兄弟辩白马非马时落了下风,又在其后与祝英台对弈中小负。

祝英台缓缓收着棋子,凝视陈艹 之,问道:“子重兄有何心事”

陈艹 之淡淡道:“输了就是输了,何必找理由。”

祝英台道:“这棋应该是你赢的,后面你疏漏太多,似乎不大专心啊,这样赢你,我很不痛快。”

陈艹 之道:“那么抱歉,是我养性功夫不够啊,最近一段时间就不要对弈了。”

祝英亭道:“子重兄是为定品之事担忧吗以子重兄之才,区区六品官人算得了什么”

陈艹 之不答,对冉盛道:“取我柯亭笛来。”

祝英台长身而起,笑道:“主人吹笛逐客了。”

此时雨收云开,云隙深处,几粒寒星闪烁,看来这十来日绵绵的春雨应该要止歇了。

祝氏二仆灯笼照路,二婢随后,祝氏兄弟闲闲地走着,身后那桃林掩映的艹 房子,淡淡的灯火映在湿湿的泥地上,一缕箫声缭绕不绝,穿林渡水,始终在祝氏兄弟耳畔

祝英台叹道:“清谈对弈,都是为这别时一曲啊。”

又行了一程,艹 堂箫声虽因隔得远而低微,但由于陈艹 之的吹奏技巧和柯亭笛异于其他洞箫的音se ,虽然隔了数十丈,在这静夜中依然历历可闻。

祝英台在桃林外停下脚步,倾听那悠远缥缈的箫声,徘徊不忍离去,往日走到这里,那箫声就止了,今夜却依旧遥遥吹奏,似在倾诉似有忧思,有时缠绵悱恻有时奔放激烈有时一往情深有时如履薄冰

良久良久,箫声幽细下去,待要凝神再听,转瞬就已缈不可闻,只有夜风清冷,碧溪流水这时才细细潺潺流淌起来。

此后数日,陈艹 之一去学堂听讲,冉盛就撒腿一路跑到城里,去郡城各客栈寻找陈流,接连找了两日不见陈流踪影,又到褚俭府第附近转悠,第四日,终于发现陈流与一个褚府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冉盛一时没注意隐藏,被陈流一眼看到,心虚失se ,反身就走。

冉盛暗悔自己大意,他原想发现陈流后偷偷跟上,在僻静处给他后脑勺抡一棒,打不死也打残他,没想到却被陈流看到他了。

冉盛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既然看到了,那就没有轻易放过的,大喝一声,大步抢上去,褚府管事不明白怎么回事,愣愣地站在那,被冉盛一把推倒,直追至褚府大门前,抽出藏在袖管里的短木棒

陈流腿快,前脚已跨进褚府门槛,褚府两个仆役这时也已走了出来。

冉盛不管不顾,直冲过去,对着陈流脑袋就是一棍砸下

陈流听到脑后劲急的风声,吓得魂飞魄散,急偏脑袋,那势大力沉的一棍就砸在他左肩胛骨上,听得“咔嚓”一声骨头碎裂声响,陈流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冉盛还想补上一棍,彻底结果了这个陈流,但褚府管事已经爬起身,大叫抓贼,褚府仆役也已冲过来,冉盛不是完全只知蛮干的,知道褚府的人动不得,转身便跑,疾逾奔马,褚府仆役又如何追得上他。

冉盛一口气跑出西门,才发现短棍还握在手里,摇了摇头,跑到小镜湖边,将短棍丢进水里,回到徐氏学堂,徐藻博士刚刚授完小戴礼记,艹 堂学子们收拾纸笔准备散学。

陈艹 之看到满头大汗的冉盛,问:“小盛,你干什么去了”

冉盛想想这事不能瞒小郎君,便道:“小郎君,我看到那个陈流了。”

陈艹 之知道冉盛火爆的脾气,惊问:“你把他怎么样了,打死了”

冉盛挠头道:“没对准,应该没打死,不过至少三两个月他害不了人了。”

陈艹 之问知冉盛是在褚府门前把陈流给打伤的,眉头紧皱,和徐邈说了一声,带着冉盛一起去见徐藻博士,这事还得请徐博士拿主意。

徐藻听陈艹 之说了事情原委,说道:“陈流是没有悔改之意的,他来吴郡投在褚俭门下,定然是要想方设法暗害艹 之,我料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