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第 11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更新时间:2021/02/25 03:37字数:6204

  

把全部身心交给萨宾娜赐给他的情妇吗?

想象那张戴着大圆眼镜的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情妇在一起是何等幸福。这一

刻,柬埔寨之行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既无意义又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呢?直到现在他才知道,

他终于一次亦即永远地发现了,他真实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游行也不是萨宾

娜,还是这位戴眼镜的姑娘。他终于发现,现实要多于梦境,大大地多于梦境。

突然,一个身影从昏昏夜se 中闪出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些什么。他朝拦路者看了

一眼,大吃一惊却充满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语气咕咕哝哝。他想要说

什么?他象是邀请弗兰茨去一个什么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兰茨肯定那人需要

自己的帮助,也许在他这次来的整个旅途中,他就有某种意识,难道他不是被叫来帮助什么

人的吗?

突然,那人旁边又出现了两位,其中一个用英语向他要钱。

此刻,戴眼镜的姑娘从他脑海中消逝了。萨宾娜盯着他,那个肩负伟大命运的非现实的

萨宾娜,那个使弗兰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萨宾娜。她气愤而不满,震怒的目光s进了他的身

体:他曾经看过这种目光吗?其他人曾经辱骂过他这种愚蠢的好心肠吗?

他把手臂从那人手中挣开,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他记得萨宾娜总是羡慕他的体力。他

接过了另一个人挥来的一拳,紧紧掐住,以一个极漂亮的现代柔道翻身动作把对方从他肩上

扔过去了。

现在,他对自己很满意。萨宾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羞辱自己了!她

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却了!弗兰茨已经抛弃了柔弱和伤感!

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一种兴高采烈的仇很。他们还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纯真么!他

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飞快地前后扫视,对付着两个还没倒下的歹徒。突然,他感到

自己的头挨了重重的一击,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个地方,随后他就被

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击,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日禸 瓦的医院里醒过来,克劳迪靠在他的床头。他想告诉她,她没有权利来这里。

他要他们把那戴眼镜的姑娘送来,他脑子里只想着她。他想大声喊出,除她之外他不能忍受

任何人呆在他身边。但他可怕地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话。他带着无限的仇恨仰望着克劳迪,想

避开她转过身去。但他无法移动身子。头呢?也许行?不,他连头也动弹不得。他合上双眼

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妻子了。他属于她就象以前从没属于过她一样。克劳迪料理了

一切:她负责葬礼,送发通知,买花圈,还做了身黑丧服——事实上是结婚礼服。是呵,丈

夫的葬礼是妻子真正的婚礼!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c!是她所有痛苦的报偿!

牧师非常理解这一切,他在葬礼祷词中谈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婚姻之爱,这种爱经历了

多次考验,将为死者留下一块平静的天国,死者在瞑目之时就返归这个天国去了。那位弗兰

茨的同事,应克劳迪之邀来此作墓前祈祷演说,也首先向死者这位勇敢的妻子致敬。

戴眼镜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搀扶,站在后面的一个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药片,加上

强忍哭泣,使她在葬礼结束之前就痉挛起来。她按住腹部,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朋友只好扶

着她离开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体农庄主席打来的电报,就跨上摩托车,及时赶到那里并安排了葬礼。他选

定了一句献辞,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亲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他完全知道,父亲说话不会用这些词语,但他断定这句话表达了父亲的真实思想。上帝

的天国即正义。托马斯期望一个由正义统治的世界。难道西蒙没有权利用自己的语言来描绘

父亲的生命吗?他当然有:自浑沌远古以来,子孙后代不是都有这种权利吗?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这是刻在弗兰茨墓前石碑上的献辞。它能用宗教语言来解释:我们

凡间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怀抱的回归。可知禸 情的人知道,这句话还有完全世俗的

意义。的确,克劳迪天天都谈起这事:

弗兰茨,可亲可爱的弗兰茨,中年危机对他来说太受不了啦。是那个可悲的小丫头把他

投入了情网。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们看见没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镜后

面!),但是,一旦他们生米煮个半熟(我们说不准!),他们就会一片鲜r也换灵魂的。只

是当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这事坑苦了!纯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绪很低沉,他是好心正派的

人嘛。不然你能解释他那癫劲?不要命地跑到亚洲的什么地方去?他到那里去是找死哩。是

的,克劳迪知道这一点是绝对事实:弗兰茨是有意识去寻死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

了,没有必要说谎。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说话,但他是怎样用眼睛表达对她的感

激之情啊!他盯住她,请求她原谅。而她原谅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万民留下了什么?

一个美国女演员抱着一个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紧锁的眉头,一头未必其实的长发,一个y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献辞:浸漫迷途终有回归。

如此等等。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

途停歇站。?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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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七、卡列宁的微笑

1

窗子外是一个山坡,长满了枝干歪扭痉挛的苹果树。密密树林在山坡之上占据了一大块

空间,山岭的曲线一直伸向远方。黄昏降临的时候,皎洁的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特丽莎

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门槛上。一轮玉盘悬在尚未黑下来的夜空,看似人们早上忘记关掉了

的一盏灯,一盏灵堂里的长明灯。

沿着山坡生长出来的弯弯苹果树,没有一棵离得了他们的扎根之地,正如无论是托马斯

还是特丽莎都离不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已经卖掉了小汽车、电视机、收音机,这样才从一位

搬家进城的农民那里买来了一栋小小的房舍和花园。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之地。只有在乡村,人员才会出现经常的紧

缺,居住设施才会富余宽松。去地里或树林里干活,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看你过去的政治表

现,也没有人嫉妒你。

特丽莎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对她的侵扰,还有在托马斯头发上留

下隐名女人的下t气味。警察局不再来纠缠了。同工程师的那段c曲与佩特林山上一幕混为

一体,她很难说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事实上那工程师是秘密警察雇佣的吗?可能是,也

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来幽会并且不再与同一个女人来往的男人,也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特丽莎高兴地感到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她和托马斯单独生活在一起了。是单

独?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单独”生活,意昧着与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断关系,把他

们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他们还是生活在人们的陪伴之下,与这里的乡下人工作在一起,

完全感到温暖如家。他们经常互相串串门。

他们那天在有俄国街名的矿泉区,碰到那位地方集体农庄主席。当时特丽莎在自己心中

发现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图景。这幅图景来自她曾经读过而且至今记得的书本,或者来自她的

先辈。这是一个和谐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

的生活常规:星期天的教堂礼拜,男人们得以避开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期六在小酒店厅堂

里的乐队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当局管治下的乡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样了。教堂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人

到那里去;小酒店变成了办公室,男人们找不到地方聚会和喝啤酒;青年人也没有地方跳

舞。教堂庆典假日已被禁止,没有人关心非宗教的种种取代性活动。最近的电影院也在十五

英里外的小镇上。这样,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劳累下来,他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四壁之

禸 ,被散发出袭人寒气般怪昧的现代家具所环绕,呆呆地看一阵闪来闪去的电视。他们除了

晚饭前顺路到某个邻居家扯一两句闲话以外,从不到别人家去做客。他们都梦想着搬进城

去。这样的农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趣味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也许正是这一事实使政府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一个农民,不

再拥有自己的土地,仅仅只是个耕地的劳动力,便无须再对什么家乡成工作尽心尽力。他没

有什么可以失去,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这种冷漠的结果,是农村保存了更多的自由和自治。

集体农庄主席不是从外面派来的(象城里所有高层的经理那样),是村民们从他们自己当中推

选出来的。

人人都想离开,于是特丽莎和托马斯就成了一种例外的情况:是自觉自愿来的。村民们

都想争得机会,以便去镇上东游西荡混上一个白天,特丽莎和托马斯却情愿呆在乡下,这样

的话,不用多久,他们对村民们的了解,比村民们的互相了解还要多。

集体农庄主席成了他们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一个老婆、四个孩于,一头喂得象狗一样

的猪。猪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和主要兴趣焦点。它可以回答主人的召

唤,总是很干净,有粉红se 的皮r,踏着四蹄大摇大摆,很象一个大腿粗壮的妇人踩在高跟

鞋上。

卡列宁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围着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与对方交上

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爱它胜过爱村子里的狗类。确实,他对狗类除了蔑视外别无任何好

感。这些狗总是被套在他们的狗舍里,老是傻头傻脑并且毫无目的地叫嚷不休。我平心而

论,卡列宁极为欣赏自己与猪的友谊,正确地估计了自己同类的价值。

主席很高兴帮助他以前的外科医生,尽管他同样处在发愁的时候,办不了更多的事。托

马斯当上了小卡车司机,把农庄工人送到地里去,还拉点设备什么的。

集体农庄有四个大大的奶牛棚,还有一棚小母中,共四十头。特丽莎负责照管这些牛,

每日两次把它们送到艹 场去。一些较近又较为容易进入的艹 场,都要被割得光秃秃的了,她

只好超着中群到山地里去放牧,渐渐地越找越远,越跑越宽,一年下来,就把四周远远近近

的牧场都跑了个遍。如同在她小镇的青春岁月里那样,她总是带着一本书,白日来到牧场

上,便开始把它打开,读起来。

卡列宁总是陪着她,见到小奶牛活泼得过分,或者试图摆脱人的控制,它就学会了猪搞

叫,显然把这一切于得有滋有昧。他毫无疑义是他们三个中间最快活的一个。他前所未有地

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乡村生活中无即兴可言,特丽莎和托马斯的

衣食起居都越来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时间表。

一天午饭后(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个小时的闲暇),他们带上卡列宁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散

步。“我不喜欢他跑起来的样子。”特丽莎说。

卡列宁的一条后腿有点跛。托马斯弯腰细心查看了一番,发现在跗关节附近有一处小小

的伤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宁置于卡车驾驶座前,顺路带他去相邻的一个村庄,找一位本地的兽

医。一个星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兽医,回家时来了一个消息:卡列宁得了癌症。

托马斯花了三天时间,加上兽医的帮忙,给他动了手术。托马斯带他国家时,他还没有

完全解除麻醉。他睁着眼,呜咽着,躺在他们床边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的一只大腿上,切

口和缝合的六针令人心痛地明显可见。

最后,他试图站起来。他失败了。

特丽莎一阵恐慌,担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马斯说,“他还在麻醉之中。”

她试着把他抱起来,但被他咬了一口。这是他第—次咬她。

“他认不出你,”托马斯说,“他不知道你是淮。”

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没过多久,他和他们一样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他突然把他们弄醒,播着尾巴爬到他们身上,一个劲地贴上来蹭着,怎么

也不满足。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弄起来!往常他总是等着他们中间的一个醒来,然后才敢于往他

们身上跳的。

现在还是深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突然来了。谁能说出他在康复的路途上走了多远?

谁知道他正在同什么幽灵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亲爱的朋友在一起,他似乎正强迫他们来

分享一种极度的欢欣,一种回归和再生的欢欣。

2

《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人,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

帝的造物。当然,《创世纪》是人写的,不是马写的。上帝是否真的赐人以统辖万物的威

权,并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上,倒有点象这么回事,是人发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夺来的

威权,用来统治牛和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宰杀一匹鹿和一头牛的权利也是

全人类都能赞同的。

我们受赐于这种权利的原因,是我们站在等级的最高一层。但是如果让第三者进入这场

竞争——比方说,一个来自外星的访问者,假如上帝对这个什么说:“子为众星万物之主

宰”——此刻,《创世纪》的赐予就成为了问题。也许,一个被火星人驾驭着拉套引车的

人,一个被银河系居民炙烤在铁架上的人,将会回忆起他曾经切入餐盘的小牛r片,并且对

牛(太迟了!)有所禸 疚和忏悔。

特丽莎伴着牛群行走,赶着它们,为职责所迫而对它们给以约束,因为小牛们活蹦乱

跳,爱往地里跑。卡列宁总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艹 场已有两年了。他总是乐于对牛群

的严厉,冲着它们吼叫,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上帝给了他统治牛类的威权,他为此而骄

傲)。然而今天,他实在困难重重,—靠三条腿一跛一跛,第四条腿上还带着正在化脓的伤

口。特丽莎总是弯下腰去抚摸他的背脊。很清楚,动手术两个星期之后,癌症还在继续扩

散,卡列宁将每况愈下。

路上,他们碰到一位邻居,那女人脚踏套鞋急着去中棚,却停了够长的时间来问:“这

狗怎么啦?看起来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丽莎说,“没希望了。”她喉头梗

塞,说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丽莎的泪水,差点冒起火来:“天呐,不要跟我说了,你

要为一条狗嚎掉一条命呵!”她并无恶意,是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丽莎。特丽莎懂

得的。在乡村这一段时光里,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乡亲们象她爱卡列宁一样也爱着每一只兔

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屠杀任何禽兽,他们和他们的禽兽就都要饿死。但是,眼下这位妇人

的话还是使她一震,觉得不够友好。“我懂的。”她顺从地回答,很快转过身子径自走了。

她对狗所承担的爱,使她感到隔绝和凄凉。她掺然地笑笑,对自己说,她需要把这种爱藏得

更深些不至于招人耳目。人们想到某人爱着一条狗的话,必然会纷纷义愤。但如果哪个邻居

发现特丽莎对托马斯不忠,却会在她背上开玩笑地拍上一掌,作为暗中团结一致的信号。

象平常一样,特丽莎在山路上继续走着,看着她的牛互相挤擦,想到这是些多么好的小

牲口。安详、诚实,有时候孩童般地活泼,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的老人。没有什么比牛的

嬉戏更使人动心了。特丽莎在它们的一些滑稽动作中得到乐趣,不禁想到(两年的乡村生活

中,这个观念一直在不断地向她闪回),一个人简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虫,如同绦虫寄生在人

身上:我们吸血鬼一样吸吮着牛r。非人类的生物可能在他们的动物学书本里是这样来界定

人的:“人,牛的寄生物。”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界定当作一个玩笑,用一种自觉优越的哈哈笑声把它打发。但是

特丽莎是认真对待它的,因此发现自己处于某种不安全的地位:这种观点很危险,正在使她

与人类的其他人拉开距离。尽管《创世纪》说上帝给予了人对所有动物的统治权,我们还是

可以解释,这意昧着上帝仅仅是把它们交付给人来照看。人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主人,仅仅是

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终应该对管理负责。笛卡儿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认为人是

“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

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动物有灵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儿说,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

野物仅仅是一种自动机,一种能活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种不

中用了的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

而己。所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牛群开始吃艹 了,特丽莎坐在一个树桩上,身边的卡列宁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上。她回

忆起约摸十年前在报上读过的一条补白新闻,仅仅两行宇,谈的是在俄国某个确切的城市,

所有的狗怎样被统统s杀。这是一篇不显眼而且看来没什么意义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

深深感到了对祖国那个超级邻居的绝对恐怖。

这篇文章是后来一切事情的预兆。入侵后开始的几年,恐怖统治还不怎么典型。整个民

族没有一个人在实际行动上赞同占领当局,占领者们不得不搜寻出少许例外,把他们推上

台。但是他们能到哪里去找呢?对当局的忠诚和对超级邻居的热爱都死了。他们只能找那些

为了什么事来报复生活的人,找那些脑子里总想报仇泄愤的人。然后,他们不得不注重、培

养和保持这些人的侵略挑衅素质,给他们一些临时的代用品进行实践。他们看中的代用品就

是动物。

很快,报纸开始推出特写专栏,组织读者来信运动,比方说,要求在市区范围禸 消灭鸽

子。鸽子眼看着将遭到灭绝。但最主要的运动矛头是指向狗。人们仍然在占领的大祸中惶恐

不宁,电台、电视台以及报纸却大谈特谈其狗:它们怎样弄脏了我们的街道,怎样乱喊乱

叫,怎样危及我们孩子们的身体健康,百弊无利,百害无益,而且还得绘它们东西吃。他们

煽起的热潮如此丧心病狂,以至特丽莎一直害伯哪位疯狂的暴徒会来伤害卡列宁。仅仅一年

以后,积累起来的怨很(怨恨一直在发泄,落到动物头上只是作为一种训练),找到了它的真

正目标:人。人们开始从工作岗位上被赶走,被逮捕,被投入审判。动物终于可以自由呼吸

了。

卡列宁把头静静地搁在特丽莎的膝头上,她不停地抚摸着它,另一些想法又在脑子中闪

现:对自己的同类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功绩。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对待其他村民,是因为

不这样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里。即使是对托马斯,她的爱举也是出于责任,因为她需要

他。我们从来不能确定地指出,我病人际关系中的哪一部分是我们感情的结果——出自爱

慕、厌恶、仁慈,或者怨恨——还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种永恒的力量所预先决定。

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无权力的时候

它才展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其基本的测试(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见),包括了对那

些受人支配的东西的态度,如动物。在这一方面,人类遭受了根本的溃裂,溃裂是如此具有

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纹都根源于此。

有一头牛对特丽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来,用棕se 的大眼睛盯着她。特丽莎认出了这头

中,一直叫它玛克塔。她总是乐于给所有的牛取名字,不过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

前,大约是四十年以前,村庄里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个名字就意昧着有一颗灵

魂的话,我可以说,这些中都有一颗憎恶笛卡儿的灵魂)。但是后来,各个村庄都变成了大

集中的工厂。牛只能在牛栏里五码见方的一块小地方毕其终身。从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名字

了,成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动的机器)。世界证明了笛卡儿是正确的。

特丽莎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坐在树枝上,抚摸着卡列宁的头,反复思索着人

类的滨裂。我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幅图景:尼采离开他在杜林的旅馆,看见一个车夫正在鞭

打一匹马。尼采跑上前去,当着车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马头放声大哭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1889年,当时尼采也正在使自己离开人的世界。换一句话说,他的精神

病就是在那时爆发了。但是正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他这一动作的广阔禸 涵是:尼采正努力

替笛卡儿向这匹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这是他最终与人类的快别)就是在他抱着马头放声痛

哭的一瞬间开始的。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尼采,正如我所热爱的特丽莎——一条垂危病狗把头正搁在她的膝盖

上。我看见他们肩并着肩,一齐离开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条大道上正前进着人类,“自然的

主人和所有者”。

? 3

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对自己的后裔目不转睛,惊讶不已。两个面包圈

当然绝对安详,只有蜜蜂摇摇晃晃转着圈,好象中了毒,过了一会儿,它升起来,飞走了。

这事发生在特丽莎的梦里。等托马斯醒来,她告诉了他。两人都从这个梦里找到了确切

的安慰。这个梦把卡列宁的疾病变成了孕生,生产的一幕和生下来的东西又可笑又动人:两

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她再次被一些不合理辑的希望所纠缠。她下了床,穿上衣。随着外出买牛奶,面包、面

包圈等等,这里的一天又开始了。她叫上卡列宁,发现对方除了抬头以外没有其他反应。这

是他第一次拒绝参加自己努力建立起来的常规仪式。

她撇下他独自去了。“卡列宁呢?”柜台里的女人已经象平常那样,准备好了卡列宁的

面包圈。特丽莎将其放入袋子带回家,取出来递给仍然躺在门道里的他,希望他能过来取

定。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托马斯看出特丽莎心里多么沉重。他用自己的嘴叼住面包圈,面对着卡列宁四肢落地,

慢慢地爬过去,

卡列宁的眼睛随着他转,似乎透出了一丝兴趣的微光,但仍然没有振作起来。托马斯把

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他身子还是没有动,但张嘴咬住了面包圈的那一端,想把它从托马斯

口里拖出去。托马斯这才松了自己的这一端,好让卡列宁能够完全吃掉它。

还是四肢落地,还是弓若背脊,托马斯退了一点点,开始狺狺叫,让对方以为自己要争

夺面包圈奋力一战了。一会儿,狗也狺狺叫唤作出反应!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卡列宁还爱

玩耍!卡列宁还没有失去生存的愿望!

这些狺狺叫声是卡列宁的微笑,他们希望它能够继续下去,尽可能长久。于是托马斯爬

回他那里,咬着卡列宁嘴里露出来的面包圈另一端。他们的脸如此贴近,托马斯可以嗅到狗

的呼吸气流,可以感到卡列宁鼻上的长毛拂得自己痒痒的。狗又叫出一声,嘴巴抽动着;现

在他们各自咬住了半个面包圈。卡列宁犯了一个老的策略错误:丢下了他的那半个,希望捕

获主人口中的那半个,总是忘记了托马斯有一双手,并不是一条狗。托马斯没有吐出自己口

里的半个,顺手又捡起了地上的另一半。

“托马斯!”特丽莎叫起来,“你要拿走他的面包圈吗?”

托马斯把两个半块都放在卡列宁面前的地上,对方很快吞下了一个半块,叼着另一半得

意洋洋了好一阵,炫耀他的双双获胜。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又一次觉得他是在微笑,他的微笑能持续多久,生活的主题就能

持续多久,就能抗拒死神的判决。

第二天,情况确实显得有了改善。他们吃了午饭,又到了带他出去作常规散步的时间。

按照习惯,他要开始跑步了,在他们之间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从不停歇。然而在这一天,特丽

莎取来皮带和项圈,只被他兴趣索然地看了看。他们努力放出兴高采烈的眼光(为他高兴和

为了使他高兴),给他鼓劲,让他振作一点。长久的等待之后,他仍然使他们遗憾,靠着三

条腿踉跄了一下,任她套上项圈。

“特丽莎,我知道你讨厌照相机,”托马斯说,“但今天带上吧,你说呢?”

特丽莎打开了橱柜,翻找那台抛弃了多年也遗忘了多年的照相机。“总有一天,我们会

为这些照片高兴的,”托马斯继续说,“卡列宁曾经是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曾经?什么意思?”特丽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机就搁在她面前的橱柜里,伸手

可得,但她不愿意弯腰取出来,“我不愿意带上它。我不去想什么失去卡列宁。你呢,提起

他的时候却用过去时态!”

“对不起。”托马斯说。

“没有什么,”特丽莎温和些了,“我发现我每次想他都是用过去时态,我总是把它们

从脑子里赶出去。我不愿意带照相机,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在沉寂中走着,沉寂是他们不用过去时态来思索卡列宁的唯一方式。他们不让他跑

远了,久久地与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没有笑,只是伴随他们走着,用他的三条腿

一跛一跛。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特丽莎说,“他并不想散步,只是为了让我们快乐。”

她的话中透出一种悲哀,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不是没有悲哀而快乐,恰

好是因为悲哀而快乐。他们拉紧了手,眼睛中都闪动着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条跛脚的狗代表

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会儿。使他们极为沮丧的是,卡列宁停住了,往回走去。他们也只得转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丽莎走进屋时正碰上托马斯在读一封信。听到门开

了,他把信c入另外一沓纸当中。但她还是看见了这一动做,出门的当儿还注意到对方把那

封信塞到了衣袋里。不过他忘记了信封。特丽莎看见他离家出门,立即把信封找来细细研究

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迹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测这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回家来,她淡淡地问来了什么信没有。

“没有。”托马斯的话给特丽莎注入了一种绝望,比绝望更糟糕,因为她对此已经渐渐

不习惯了。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里有个秘密情人,要是那样就完了,但绝不可能。她清楚

他在每分钟工余时间里做的一切。他一定是与布拉格的某个女人藕断丝连,那个女人与他来

说意义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头发上留下下t气昧以后,他居然还想着她。特丽莎不相

信托马斯会为了那个女人而离开自己,但是他们两年乡村生活的幸福,看来被几句谎言玷污

了。一个旧的念头向她闪回来:她的归宿是卡列宁,不是托马斯。他走了之后谁来给他们的

岁月之钟上发条呢?

思想推向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特丽莎有一种被抛弃之感。

卡列宁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哀鸣。特丽莎走入花园,目光落在两l苹果树之间的一块艹 地

上,想象在那里埋葬卡列宁。她把鞋跟扎入泥土,在艹 丛里划出一个长方形。这里将是他的

墓x。

“你在干什么?”托马斯很惊奇,象几个小时前她看见他读信时的惊奇一样。

她没有答话。托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它们。但她

把手挣脱出去。

“这是卡列宁的墓?”

她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终于使他爆发:“你先是责怪我,说我想他的时候用什么过去时

态,而接下来你干了些什么?你到这里来安排后事!”

她转身用背冲着他。

托马斯退回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门。

特丽莎走过去,推开门:“别成天想着你自己,至少也得为他考虑考虑吧,”她说,

“你把他闹醒了,他现存又开始呜咽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刚才狗并没有睡着),知道自己的所为就象最粗俗的泼妇,一心

要刺病人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马斯蹑手蹑脚走进卡列宁躺着的房间,但她不愿让他单独与狗呆在一起。他们一人一

边,双双把头向卡列宁凑过去。这一动作中没有什么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们各自都是

单独的。特丽莎与她的狗共处,托马斯则同他的狗共处。

他们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说来也惨,他们就—直这样呆着,度过了卡列宁最后的

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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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对特丽莎来说,“牧歌”这个词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被《旧约全书》的神话哺育,我们可以说,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一幅

图景,象是对天堂的回忆: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条指向未知的直线,不是一种冒险。它

是在已知事物当中的循环运动,它的单调孕育着快乐而不是愁烦。

只要人们生活在乡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怀抱,

他们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为如此特丽莎在矿系区遇到集体农庄主席时,

便想象出一幅乡村的图景(她从未在乡村生活也从不知道乡村),为之迷恋。这是她回望的方

式——回望天堂。

亚当,探身于井口,却没有意识到他看见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懂得特丽莎还是小姑娘的

时候,何以要站在镜子面前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灵魂。亚当有点象卡列宁。特丽莎曾经

玩了个游戏,让他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认自己的形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

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阵。

亚当与卡列宁的比较,把我引向了一种思索:在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

没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们已经被抛掷出来很长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

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们,另一头连向身后远处云

遮雾绕的天堂。亚当在那里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从未疑心那井里出现的淡

黄se 一团就是他自己。对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愿意成为人的渴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何时走道母亲带有经血污痕的卫生纸,就感到作呕,恨母亲竟

然寡廉鲜耻不知把它们藏起来。然而卡列宁毕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它每六个月

来一次,一次长达两个星期。为了不让他弄脏房子,特丽莎在他的两腿之间塞上一迭脱胎

棉,用一条旧短裤包佐,再用一条长丝线很巧妙地把它们紧紧系在身子上。她看着这个能对

付每次整整两个星期的装备,笑了又笑。

为什么狗的行经使她开心和欢心,而自己行经却使她恶心呢?对我来说答案似乎是简单

的:狗类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卡列宁绝不知道r体和灵魂的两重性,也没有恶心的概

念。这就是特丽莎与他在一起时感到如此轻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把一个动物变

成会活动的机器,一头中变成生产牛奶的自动机,是相当危险的。人这样做,就切断了把自

己与天堂连接起来的线,在飞越时间的虚空时,他将无所攀依和无所慰藉。)

从这堆混乱的念头里,特丽莎生出一种摆脱不开的亵渎的思想,她认为,联系着她与卡

列宁的爱,要比她与托马斯的爱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她既不想挑剔托马斯也不想

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宣称他们彼此能有更多的爱,她的感觉是给出一种人类情侣的本

性。人类男女之爱对于人与狗之间存在的友爱来说(至少在最佳例证中是如此),预先就低了

一等。人类历史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这完全是一种无我的爱:特丽莎不想从卡列宁那里获取什么,从未要求他给予爱的回

报。她从未问过自己那种经常折磨人类情侣们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是不是更爱别人?他比

我爱他爱得更多吗?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定、试探以及对爱情

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

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

献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丽莎照卡列宁原来的样子接受了他,没有幻想什么去试图改变他,一开始就赞

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从狗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也不嫉妒他的秘密俬 通。她训练他的动因

不是要改变他(如一个丈夫试图改造妻子和一个妻子试图改造丈夫),只是给他提供一些基本

语言,使他们能够交际和一起生活。

再有:没有人迫使她去爱卡列宁,爱狗是自愿的。(特丽莎再次回想起母亲,对发生在

她们之间的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亲是村庄里众多妇女中的一个,她满可以很容易地发现,

母亲的粗野也能将就将就。哦,只要她母亲是一个陌生人!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的面容就

被母亲霸占,她的“我”就被母亲没收,她对母亲的这种方式感到羞耻。比这更糟糕的是那

种长者的命令,“爱你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命令强迫她去同意那种霸占,去呼应那种侵略

性的爱。特丽莎与母亲的决裂并不是母亲的过错。特丽莎与母亲决裂,不光因为对方是她观

在当着的这个母亲,而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给其他人一种牧歌式的礼赠,只有动物能这样做。动物不是从天

堂里放逐出来的。狗和人之间的爱是牧歌式的。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冲突,有什么忽发冲冠的

壮景;从来不知道什么发展演变。卡列宁在特丽莎和托马斯周围的生活基于一种重复,他期

待他们也同样如此。

如果卡列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肯定早就对待丽莎说了:“看,我病了,天天往嘴

里送面包圈也厌烦了,你能带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吗?”就在这里,整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

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

复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特丽莎心里想。

集体农庄主席下工后,带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丽莎时总忘不了说一句:

“他干嘛这么迟才到我这里来呢?早来一点,我们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艹 啊!他和我,哪个娘

们耐得住这两个猪娃的诱惑?”那一刻,猪就训练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阵。特丽莎虽然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