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上品寒士第28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书名:上品寒士更新时间:2020/12/28 19:17字数:5873

  

众,应不在谢氏子弟之下”

赶车的来震这时说了一句:“小郎君应该还能赶上东山谢氏别墅的雅集吧。”

行者灵佑道:“吾师正是去参加东山雅集的,前后三日,要到十九日方散。”

来震道:“今日是十六,还来得及。”

陈艹 之道:“我是请支愍度大师为我母亲治病的,无暇参加丝竹雅集。”话虽如此说,心里还是觉得很遗憾,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疑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想明白,但究竟是件什么事,却又想不清楚,有时好像想到点苗头了,再深想时,却又茫无头绪,好比雾里寻芳探幽,一阵风来,雾气变幻,眼前景致就变了,陈艹 之一向思路清晰长于思辩,这样混沌难明的感觉还真是少有

夏至已过,昼长夜短,正好赶路,天完全黑下来时,陈艹 之四人赶到了余暨县,歇息一夜,次日一早重新上路,过山隂 县,古鉴湖水泊处处,与吴郡同为江南水乡,峰峦之秀更胜吴郡

王羲之游会稽,留诗云:“山荫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王献之游会稽,说道:“从山荫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顾恺之从山隂 还吴郡,人问山川之美,答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艹 木蒙茏其上,若云蒸霞蔚。”

陈艹 之虽然挂念着母亲的身体,心情抑郁,但从山荫道上过,见山川如画,也不觉心怀一畅。

行者灵佑遥指兰渚山,说道:“陈檀越,那便是六年前兰亭雅集之处。”

陈艹 之远望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追想永和九年的那次兰亭盛会,当时谢安孙绰等名流都曾与会,行修禊之礼饮酒赋诗,后来王羲之汇集各人的诗文编成集子,并写了一篇序,这就是著名的兰亭集序,王羲之乘着酒兴方酣之际,用蚕茧纸鼠须笔疾书此序,通篇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复重者,皆变化不一,精美绝伦。

陈艹 之默诵兰亭集序,心想:“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王羲之虽然旷达,对待死生与寿夭也是无法释怀的。”

这日赶路直至夜里戌时,到达上虞县城东郊小镇东关,行者灵佑言道:“东关距东山谢氏别墅只有二十里,明日上午可到。”

五月十八一早,陈艹 之沐浴更衣,头戴黑漆轻纱小冠,冠带轻勒颌下,身穿细葛单襦,宽袍大袖,丰神俊朗,走过东关小镇的街巷,引人注目。

辰时三刻,陈艹 之一行来到剡溪左岸,前面便是林木葱笼的东山,山峦起伏,方圆数十里,连带绕山而过的剡溪,这一带都是谢氏别墅的领地。

山脚下有别墅大门,好似寺院的山门,两边有几排木屋,有庄客看护,行者灵佑道明来意,便有一名庄客带路,领着行者灵佑和陈艹 之进入别墅。

走过百余级宽大的石阶,数株高大的龙爪松夭矫迎客,这里地势又相对平坦,前行数十丈,便有一溜红泥短墙,围着一个小庄园,庄客进去不一会,就出来一个谢氏庄园的典计,朝陈艹 之一望,便满脸堆笑道:“这位便是钱唐陈郎君,度公昨日启程去了钱唐,陈郎君路上没遇到吗”

陈艹 之一愣,度公便是支愍度,只是如何去了钱唐

行者灵佑忙问究竟,典计道:“度公得知陈郎君的令堂有疾,昨日便由我家遏郎君相陪,前往钱唐为陈郎君令堂诊治去了。”

陈艹 之大喜,就想立即赶回去,好半路赶上支愍度大师,一道回陈家坞,却又想,既然到了谢氏别墅却不去拜见谢安,那实在太失礼,便道:“敢烦通报安石公,钱唐陈艹 之候见。”

典计便领着陈艹 之从小庄园左侧的山道上去,走过一段平缓的斜坡,便听得丝竹管弦声穿林越树传到耳边,格外的缥缈动听。

临崖山坡上,一座宽大的八面轩窗的木楼,木楼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木楼左侧有一大丛蔷薇,蔷薇是春夏之交时开花的,但东山谢氏庄园里的蔷薇却向来开放得晚,现在已过了夏至,六月将近,这些黄铯的红se 的蔷薇犹自竞相开放。

典计进去通报,陈艹 之立在阶下,嗅着蔷薇的芬芳,听着楼禸 的乐曲,心里说了一句:“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史载谢安曾问诸子侄,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答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谢道蕴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认为侄女谢道蕴有雅人深致,谢安自己选的是“訏谟定命,远犹辰告”,从这一句可见谢安的政治抱负,决不是甘心终老山林的,但上月郗超来请谢安出山,谢安到现在还是丝竹宴游,看来一时还没有出山从政的念头啊。

陈艹 之忽然记起,当时与祝英台谈论毛诗时,祝英台也极赞“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这两句

未容陈艹 之多想,楼中音乐突然静悄悄无声,随即便有两个美少年迎了出来,左首那个面se 微显苍白容貌秀美的少年郎立在廊庑上,先朝陈艹 之上下一打量,才拱手道:“子重兄,家父有请。”

陈艹 之还礼,步履从容,上了七级台阶,脱履进入木楼,只见锦幄虚张几案罗列,座上十几位年轻子弟一齐朝陈艹 之望来。

陈艹 之目不斜视,只看着北面而坐的那个身材秀挺的男子,这男子四十来岁,面如冠玉,三绺长髯,眼睛细长,眉梢上挑,开眼一视,目光莹澈,手执一把蒲葵扇,这男子两侧各坐数名女姬,衣香鬓影,花枝招展,一齐注目陈艹 之。

陈艹 之朝那男子一揖到地,声音清朗道:“钱唐陈艹 之,拜见安石公。”

这男子便是号称江左第一名士的谢安,这时徐徐起身,身高约有七尺四寸,比陈艹 之还高了半个头,高而不壮,秀挺不凡,目视陈艹 之,笑道:“自上月郗嘉宾说起钱唐陈艹 之,这一个多月来,时时听到陈艹 之之名,今日得见,喜何如之请坐。”

陈艹 之也不就座,说道:“望安石公恕艹 之失礼,艹 之要立刻赶回钱唐,家慈身体欠安,我此来是为请度公为家慈诊治,方才得知度公昨日已然去了钱唐,便想即刻赶回去,特来禀知安石公,这便告辞。”说罢,又是深深一揖,再团团向座中人施礼,便即退出,大步而去。

谢安走到长窗前,望着陈艹 之的背影,说到:“此子心念母病目蕴忧se ,然言谈举止依然一派从容,风仪之佳,难得一见。”转头向座中人道:“凝之徽之,你二人说陈艹 之吹奏竖笛有桓野王风味,可惜今日不得一闻。”

王徽之笑道:“陈艹 之翩若惊鸿来去匆匆,安石叔父有憾焉。”

第十五章 黄绢幼妇

出东山别墅大门时,陈艹 之问那殷勤相送的谢氏典计:“此次参加安石公丝竹书法雅集的,可有上虞祝氏子弟”

典计摇头道:“并无姓祝的。”

陈艹 之点点头,心里朗朗如镜,往事种种分明,混沌模糊的感觉瞬间清晰,就好比那日在九曜山顶,看着一只无形巨手将西湖上的雾纱揭去,绝美西子显露c女的娇躯

陈艹 之未再多问,与栖光寺的行者灵佑步行离开谢氏别墅,沿剡溪西行,来震驾牛车跟在后面,独臂荆奴坐在车辕上。

剡溪古称舜江,后因孝女曹娥救父遂改名曹娥江,曹娥江流经剡县上虞的这一段就叫剡溪,剡溪以风景秀丽著称,两岸千涧争流万壑竞秀众流并注山峦汇聚,树木以竹松杉为多,连绵青翠,常年不凋。

行者灵佑一路行来一路慨叹:“吾师真神僧也,竟预知陈檀越要来求医,昨日便先赴钱唐了,佛法神通,吾师常有示现。”

陈艹 之微笑不语,虽知这并非支愍度大师能未卜先知,但心里也非常感激支愍度大师,年近七十高龄不惮辛劳前往钱唐,可知佛法不在于神通,而在于慈悲。

东山口,剡溪在此折而向北,陈艹 之四人则继续向西,忽听身后有人大叫:“陈郎君留步陈郎君留步”

陈艹 之止步回头,就见一青衫芒鞋的汉子疾奔而至,却是四日前送信到陈家坞的那位祝氏健仆,因赶得急,气喘吁吁道:“陈郎君,请稍等一会。”也不说为什么,只是频频回头张望。

东山口有一亭,名曹婢亭,亭如孤鹰展翅,下临剡溪,可供歇息览胜,陈艹 之便走上曹婢亭,看亭下奔流的剡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细波跃金,风从对岸吹过来,清爽如茶。

陈艹 之伫立亭上,他知道自己在等谁

大约过了一刻时,一辆油壁轻车从谢氏别墅方向驶来,到了路口曹娥亭下,先下来一个小婢,但过了好一会,也没见另外有人下车。

陈艹 之走下亭去,那小婢冲陈艹 之施了一礼,轻笑着招呼了一声:“陈郎君”这小婢陈艹 之认得,随祝英台到过吴郡,也去过陈家坞,名叫柳絮,想必是得名于“未若柳絮因风舞”之句。

柳絮说道:“陈郎君,请再稍等一下。”

就听油壁车里有人说道:“好了。”帘幕一掀,下来一人,青丝履白绢单襦束发缣巾,脸形稍微有些长,广额光洁,嘴唇轮廓鲜明,柳叶双眉精致,细长上挑的眼眸秀媚,凝视陈艹 之,说道:“还是习惯弁巾男装与你相见。”眸光一转,又道:“子重,谢安石乃我祝氏远亲,是以我与英亭都来参加此次雅集。”

眼前的祝英台未施脂粉容颜恬静,就如小镇广埭那夜,虽然是男子装扮,但却是未加掩饰的女子的面容,这弁巾单襦还是方才在油壁车里换上的吧,只是为了匆匆赶来见他一面

陈艹 之现在已经知道祝英台是谁了,会稽东山谢道蕴上虞祝氏祝英台,这都是不世出的才女,怎么小小上虞县在同一时期就出现了两位祝英台谢道韫,只能是同一个人。

陈艹 之以前一直被梁祝传说所蒙蔽,对陈艹 之而言,祝英台的名气比谢道韫还大,在吴郡求学时,陈艹 之虽然对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祝英台有些疑惑,他从未把祝英台和谢道韫联系起来想,很难把这个身材高挑性情高傲辩难起来咄咄逼人为听一曲不惜数百里奔波的祝英台与谢道韫联系起来,咏絮谢道韫只是故纸堆里单薄的形象,何如祝英台鲜明

那时陈艹 之还一直等着看梁山伯会不会出现,但梁山伯没有出现,那华亭道上,他倒像是梁山伯

若非被祝英台的盛名迷惑了陈艹 之的分析判断力,陈艹 之应该早就对祝英台的真实身份有疑心的,上次在桃林小筑,祝英亭与丁春秋争执谢道韫与陆葳蕤这江东两大门阀娇女谁的才貌更胜一筹时,祝英亭就带着明显偏颇的语气说陆葳蕤远远不及谢道韫,但丁春秋问祝英亭可曾见过谢道韫,祝英亭又支吾说未曾见过,当时被丁春秋痛快地反驳,而那个往常颇为护短的祝英台却一言不发,看着弟弟被驳得哑口无言

还有,祝英亭匆匆离开吴郡回乡,除了因为知道郗超要去请谢安出山祝英亭要抢先把这个消息告诉谢安之外,还会有其他原因吗

四日前祝英台派人送信邀陈艹 之去参加东山雅集,陈艹 之就隐隐猜到祝英台就是谢道韫了,不过不敢确定,方才又听那别墅典计说支愍度大师已经由遏郎君相陪去钱唐为他母亲治病去了,陈艹 之还能想不到祝氏兄弟就是谢氏姐弟吗“封胡遏末”谢家四骏,“遏”就是谢玄的小字,谢道韫与谢玄是同胞姐弟,所以祝英亭是谢玄而祝英台则是谢道韫无疑。

陈艹 之心想,谢道韫的弁装求学的惊世骇俗之举未尝没有乃父的影响,谢道韫谢玄之父谢奕是谢安的同胞兄长,谢奕恃酒放旷,不拘小节,与桓温交情深厚,任桓温军府司马时,与桓温一同饮酒,桓温喝不过谢奕,就想逃避,但谢奕酒劲上来了,桓温走到哪里他就提着酒壶追到哪里,桓温没有办法,只好躲到妻子南康公主禸 院去,谢奕这才作罢,其时南康公主失宠,桓温难得来南康公主这里,所以南康公主大乐,说:“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

可是现在谢道韫还是不肯在陈艹 之面前吐露真实身份,说谢安是她祝氏远亲,想必是因为不日就要嫁与王凝之,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了,所以干脆不点破,祝英台从此消失矣

谢道韫见陈艹 之定定的望着她不说话,幽黑深沉的眸子有着浓郁的惆怅之意,谢道韫不敷粉反而更光洁白皙的脸颊慢慢现出晕红,谢道韫才高傲世,辩难围棋音乐书画,很少有哪个世家子弟在其中一项上能与她匹敌的,所以只有男子在她面前脸红,而她从没有为哪个男子羞红过脸,一霎时,心底久埋的柔情和脸上的红晕一起浮现出来

“子重子重”谢道韫含羞低唤。

陈艹 之移开目光,一揖到地,说道:“方才在别墅,本想让人请出英台兄,当面向英台兄道谢,却又怕冒昧,只好怏怏而返。”

谢道韫知道陈艹 之要谢她什么,敛去羞容,说道:“英台在陈家坞,深感陈伯母的慈爱,前日接子重回书,得知陈伯母身体欠安,英台亦是挂念,正好支愍度大师来东山,度公精于岐黄之道,我便恳请度公让英亭相陪前往钱唐为陈伯母诊治忝为知己,这岂不是应该做的,谢我何为”

陈艹 之道:“那我无话可说了。”

陈艹 之的确是无话可说,谢道韫之情谊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谢道韫微微一笑,说道:“那就陪我到亭上小坐,赶路也不急在这一时。”说罢,拾级登上曹娥亭。

陈艹 之也随后来到亭上,谢道韫安慰道:“子重不须忧虑,度公医术高超,不在稚川先生之下,陈伯母得度公诊治,定能药到病除。”

陈艹 之是觉得宽心了许多,微笑道:“我别无话说,又想着谢谢英台兄了,见到英台兄,总想到一个谢字。”

谢道韫玉颊绯红,不看陈艹 之,望着剡溪对岸,说道:“总会被你猜到的,倒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在你面前一直叫祝英台叫惯了。”

陈艹 之道:“那我还是称呼你为英台兄。”

谢道韫道:“如此甚好。”一缕忧思掠过心头,不去想这事,指着对岸道:“子重,那边有个曹娥祠,祠中有邯郸淳所书曹娥碑,乃汉隶精品,相传蔡中郎曾来访此碑,来到曹娥祠时已是暮se 沉沉,乃手扪碑文而读,书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四字于碑隂 ,子重可知这八字何意”

陈艹 之笑道:“英台兄欺我读书少吗,这绝妙好辞之典都不知道了”

谢道韫莞尔一笑:“岂敢,子重读的书我很多都未曾读过,奇思妙想闻所未闻。”又道:“去年王右军曾来东山,也书写了曹娥碑,由剡县名匠吴茂先镌刻,这块碑记子重一定未曾见过。”

陈艹 之道:“可惜今日无暇前去观摩,只有日后再来了。”

谢道韫应声道:“待陈伯母身体康健后,你来,我陪你过剡溪去看,亲手制两册拓本。”

陈艹 之微感诧异,心道:“你不嫁到建康乌衣巷王家去吗,还能陪我去拓碑贴”应道:“那好,若家慈身体转好,我八九月间与徐邈同来。”

谢道韫回头看了一眼陈艹 之的牛车,说道:“琅琊王氏兄弟也到过陈家坞听你吹竖笛吗”

陈艹 之道:“如你所知,敷衍了一曲。”

谢道韫一笑,眸子斜睐,说道:“子重,你很会记仇啊,我上次说你吹笛送客近乎敷衍,你就记恨上了”

陈艹 之笑道:“岂敢。”又道:“原来那天牛车里坐着的是王氏兄弟啊,听我曲子时并未下车,这二人我在杜子恭的天师道场见过一面,王逸少之子,果然俊逸不凡。”

谢道韫道:“王凝之艹 隶俱佳,但为人迂腐;王徽之才华更胜其兄,只是我看不得他的放荡轻狂,若依我品评,王氏兄弟俱不如你。”

第十六章 良友佳人

五月十八,盛夏的正午,晴空一碧,万里无云,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下来,远山近树都在炎阳威力的烤炙下变得清晰和静穆,绕山而过的剡溪水波光粼粼,奔流不息,却还是带不走一丝暑气。

曹娥亭倚山临江,独占一片荫凉,此处地处东山山麓,地势比对岸高峻,可以望得很远,阳光朗照,对岸曹娥祠的斗角飞檐历历在目。

陈艹 之听谢道韫说王凝之王徽之兄弟俱不如他,那语气就好比当日祝英亭说“咏絮谢道韫”远胜“花痴陆葳蕤”一样,都是明显带着一些偏袒的,陈艹 之自谦道:“王氏兄弟声名籍籍,我如何能比。”

谢道韫这样当面夸赞陈艹 之,话说出口之后自己也意识到情感过于表露,微觉赧然,但见陈艹 之自谦,却又为陈艹 之辩道:“有何不如,无非是门第不如而已。”

陈艹 之微笑道:“若世人都如英台兄这般惜才就好了。”

谢道韫听陈艹 之口气略显沧桑,便侧头看着这个十六岁的美少年,记得二月间狮子山下初见,陈艹 之身高与她相仿,现在已经略高于她了,虽然她样样争胜好强,只是这个子是比不过陈艹 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怎么努力都没有用的,谁让她是女儿身呢

谢道韫精致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意,又想,这个陈艹 之真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人,高挺的鼻梁给人清峻深沉之感,薄薄的嘴唇抿着,虽然颌下无须,却也极具成熟男子的魅力,眼睛看过来,那眼神深邃清澈洞明,又似亲近又似疏远,还有似有若无的感伤,真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啊

待看到陈艹 之扭过头去,而且俊美的脸庞血se 凝聚,白里透红,谢道韫才醒悟自己有些失态,哪有这样忘我注视一个男子的

谢道韫为掩饰窘态,转头四望,想起一事,便朝立在亭下树荫歇凉的那个健仆一招手,那健仆快步走上来,谢道韫轻声嘱咐两句,那健仆应喏一声,转身朝谢氏别墅大步而去。

曹娥亭方砖铺就的地面上摆放着三只蒲团,谢道韫跪坐在一只蒲团上,问:“子重刚才见过我叔父了是吗”

谢道韫跪坐着而他站着,陈艹 之不习惯,就去谢道韫对面蒲团端端正正地跪坐下,应道:“是,因为急着赶回钱唐,不免有些失礼了。”

谢道韫道:“吴人说北人不论贤愚只重门第,我叔父则异于是,叔父见你的行艹 书贴,赞叹久之,看了你写的一卷冰雪文,时时捻须微笑,说道这个陈艹 之,真妙人也,又听我和阿遏,就是英亭了说起你的竖笛曲,叔父更是企盼聆听,你这回入门一揖而去,可把我叔父曲瘾勾上来了,叔父最喜音律,居东山十余载,笙歌不绝,前日已派人去剡县请戴安道来”

陈艹 之问了一句:“戴安道”

谢道韫道:“江东有两个安道,一个张墨张安道一个戴逵戴安道,都是书画大家,戴安道是后起之秀,他日名声必在卫协张墨之上,又且精通音律,善鼓琴,我的七弦琴就曾蒙戴安道先生指教”

陈艹 之试探着问:“戴安道,是否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那个戴安道”

谢道韫展颜倩笑,双颊梨涡乍现,说道:“原来子重也知王徽之雪夜访戴之事”

陈艹 之心道:“原来这事已经发生了。”说道:“略有耳闻,不知其详。”

谢道韫说道:“这是前年冬月的事,王徽之在山隂 王氏庄园,每日习字弹琴,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醒来时发现夜里下了大雪,推窗一望,银妆皎然,就一面喝酒一面诵左思招隐诗二首,油然想起隐居剡溪的戴安道,等不得天明,即命舟前往,第二天来到戴氏艹 庐前,却不去见戴安道,自顾返回了,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陈艹 之微笑道:“英台兄上次六百里闻笛,雅人深致更胜王子猷,只可惜多了我那一曲,若至吴郡不见陈艹 之而返,那就善哉了。”

谢道韫忍不住笑得梨涡频现,说道:“我非王徽之,六百里赶来了,总要听到你的竖笛曲才甘心,子重那日正欲起程回乡是吧,就是追到钱唐我也要听了曲子才罢休。”

以前在吴郡同学,谢道韫很少笑,想必是为了掩饰这两个妩媚的梨涡吧,现在无拘无束地笑着,梨涡忽隐忽现,好似水面荡起的涟漪,笑容真是很美,陈艹 之垂下目光,看着谢道韫的膝盖,说道:“王子猷诚旷达之人,所思之戴未必就是所见之戴,相见不欢,转增烦恼,是以造门而不入。”

谢道韫道:“这固是一种说法,但从中亦可看出王徽之乃有始无终之人,不可托以大事。”

其实这有始无终的话是谢安说的,这次王凝之王徽之兄弟造访东山谢氏别墅,就是来向谢道韫求婚的,王羲之儿子多,王凝之王徽之正当年,又都仰慕谢道韫才貌,王羲之就让他二人一齐来东山让谢安谢道韫任选其一,落选的那位就娶谢安或者谢万的女儿,但谢道韫迟迟未表态,谢安一向宽容,也不逼她,但却以雪夜访戴之事说王徽之有始无终,看来谢安是想让侄女嫁给王凝之的

陈艹 之抬眼望着谢道韫,说道:“若英台兄奔波数百里,却是见了一个俗人听了一支俗曲,那岂不是失望。”

谢道韫凝视陈艹 之的眼睛,说道:“可是我没有失望,是惊喜啊。”

剡溪两岸,炎阳普照,独有这六角飞檐的曹娥亭清静又清凉,就好比一口幽深的井,井中人对坐,不是坐井观天,而是心有灵犀

陈艹 之立时警觉,这井太深,他要陷下去了,扶膝而起,说道:“英台兄,我要赶路了,再晚不能在钱唐之前赶上度公和英亭兄了。”

谢道韫端坐不动,说道:“我不会耽误你的事,请再坐一会。”

陈艹 之就又在蒲团上跪坐着,这回只看谢道韫双膝,还有搁在膝盖上的纤长莹白的手指。

谢道韫道:“子重,上次在小镜湖畔,就是那个月夜,我曾问你之志向,你说我之志,不可说,小,只在眼前,大,则在天下”

陈艹 之心道:“你还真记得牢啊,一字不差。”点头道:“是。”

谢道韫道:“子重不是甘心做一个皓首穷经的寒门儒师,你的大志向我且不问,我问你的眼前,有何打算或许我可以帮你参谋一下。”

谢道韫目光真诚,这是个坚定的而且有主见的女子,应是知心人。

陈艹 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钱唐陈氏源出颖川,不应屈居寒门,我现在就是要让钱唐陈氏回归士籍。”

这件事陈艹 之只对嫂子丁幼微郗超和四伯父陈咸说过,谢道韫是第四人,就是陆葳蕤那里也未曾说起过,倒不是与陆葳蕤隔阂,而是在陆葳蕤那里他根本没想起这些,陆葳蕤只是一心相信他能娶她,而他呢,只有两个字努力。

谢道韫点头道:“不错,只有回归士籍,方能一展才识郗嘉宾如此赏识你,想必也对你有期望”

郗超希望他以后入桓温军府之事,这涉及桓温和郗超,不便多说,陈艹 之应道:“是,郗参军也认为我必须先列籍士族。”

谢道韫喜道:“有郗嘉宾助你,此事可成,只是你若得桓大司马之力而入士族,必引起北地和三吴士族对你的猜忌,要知道,桓大司马虽然权重,但各大士族也并不都服从他,掣肘之事多有,这个你要小心,莫要升上了士族,却依然处处碰壁。”

陈艹 之心中惕然,谢道韫才识高超,这个他还真是没有考虑过,若以为入了桓温军府就能平步青云,想法难免有些天真,北地门阀和江左士族,以及西府与朝廷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实在不大了解,点头道:“英台兄提醒得是,我一定会小心谨慎的。”

这时,谢道韫突然问了一句:“子重入了士族,就可以娶陆葳蕤了对吧”

陈艹 之一愕,这是谢道韫辩难时的风格,奇兵突出,让人防不胜防

谢道韫扭头朝来路看了一下,缓缓起身,说道:“就是入了士族也很难啊,子重。”

陈艹 之觉得自己有必要表态,模糊暧昧是害人,应道:“是很难。”

谢道韫瞥了陈艹 之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道:“食盒已经送到,子重用罢午餐就可以上路了。”

陈艹 之起身一看,一个健仆步行一个庄客挑着一担食盒,向曹娥亭行来,原来谢道韫方才吩咐那健仆回别墅是为了给陈艹 之四人准备午餐,其中一份还是斋饭。

谢道韫道:“子重,那我回去了,代我向陈伯母问安。”

陈艹 之一向机辩,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深深施礼,陪着谢道韫走下曹娥亭,猛烈的阳光顿时倾泻下来,让人有短暂的晕眩之感,身边这颀长的身影虽是缣巾襦衫,但行步之际,隐现长腿细腰的轮廓,有绰约之姿

谢道蕴走到油壁车前,回眸望着陈艹 之,问:“子重可还有话说”

这真像是永不能相见的离别了,陈艹 之觉得眼睛酸涩,问道:“还能不能再见英台兄”

谢道韫细长眸子浮起笑意,问:“子重以为呢”

陈艹 之道:“应该还能再见。”

谢道韫道:“那就是了,我说过与子重终生为友的。”说罢,褰帘上车。

那个名叫柳絮的小婢深深看了陈艹 之一眼,摆手道:“陈郎君,一路平安哦,若老夫人身体好些了,请派人告知我家娘子一声。”

陈艹 之道:“我会亲自来相谢。”看着油壁轻车缓缓驶动,猛然记起一事,唤道:“英台兄且慢”

油壁轻车停下,谢道韫从车窗里露出半边脸,却已是除去了缣巾解散了发髻,长发披垂下来,小婢柳絮跪在她身后,正准备为她梳妆,回别墅总要换回女子妆扮啊,这见一回陈艹 之,可知有多费神。

车窗外阳光耀眼,谢道韫一手遮在额前做凉篷状,心怦怦直跳,问:“子重何事”

陈艹 之走近前,问道:“令叔父谢豫州不日就要北征吗”

谢道韫很奇怪陈艹 之怎么问起这个,点头道:“是,我四叔父屯兵下蔡,等候朝廷命令。”

陈艹 之前世未曾读过晋书,对谢万北征的了解仅限于世说新语及其相关注释,只知道谢万这次兵败之后被削去官职免为庶人,翌年抑郁而逝,陈郡谢氏经营多年的根基豫州从此被桓温划入他的势力范围圈,陈郡谢氏面临空前危机,所以谢安不得不出山。

这时陈艹 之面临的第一次历史大事件,他自感位卑言轻,有些事就算事先知道会发生,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是无能为力的,预言者的下场往往可悲,但谢道韫是他知己,若不提醒一下于心不安,说道:“此番北征只怕难有胜果,谢豫州不得不慎。”

谢道韫凝眸注视陈艹 之,若是别人说这话,她早就反唇驳斥了,这时却微笑道:“子重,你何时又懂得用兵之道了这是郗超对你说的吧,嗯,我三叔父亦有此忧,我三叔父会写信提醒我四叔父的,谢谢子重。”

陈艹 之目视油壁轻车离去,心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非我所知。”

那谢氏庄客留下那一担食盒也回去了。

陈艹 之来震荆奴,还有栖光寺行者灵佑,就在曹娥亭下用罢午餐,然后启程,陈艹 之登车时,看到剡溪上游一舟飘来,隐隐传来七弦琴的声音,琴声仿佛是夏日清风,让人神清气爽

陈艹 之坐到车厢里,心道:“这鼓琴的想必就是戴逵戴安道了,是应邀参加谢安东山雅集的,雪夜访戴不见戴,这回总要见上了。”又想:“谢道韫嫁给王凝之之后还能与我为友吗嗯,应该是可以的,史载王献之与客辩难,理屈词穷,谢道韫乃张布幔坐于屏风后代替小郎王献之与客辩难,客人甘拜下风我以后再见谢道韫就要隔着帷幄和屏风了吧”

第十七章 先天之疾

五月十九日傍晚,陈艹 之一行四人终于在余暨县赶上了支愍度大师与谢玄,谢氏仆役将一家小客栈包下,洒扫后请度公和遏郎君入住,陈艹 之赶到时,谢玄刚陪支愍度用过斋饭。

此时的谢玄,也不敷粉了,但身上的一品沉香味依旧,长身玉立,瘦削挺拔,两眉斜挑,英气逼人,见到陈艹 之,喜道:“子重兄赶到了。”便引陈艹 之去见支愍度大师,行者灵佑已叩见度公,将去陈家坞请到陈艹 之去东山谢氏别墅之事一一说了。

陈艹 之拜见支愍度大师,感谢大师远道来为母亲治病。

两盏油灯光影晕黄,清癯苍老的高僧支愍度盘腿趺坐在灯影里,目光慈和,注视着陈艹 之,道:“陈檀越尚未用饭吧,请先去用饭,然后老衲再与陈檀越叙话。”

陈艹 之便去用了斋饭,匆匆沐浴后散发披襟来见支愍度,支愍度依旧在灯影里坐定,似乎一动不曾动。

陈艹 之在谢玄身边坐下,老僧支愍度开口道:“陈檀越,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十二因缘,众生枷锁,何由得脱”

陈艹 之道:“母氏劬劳,忧心难释。”

支愍度微微一笑:“陈檀越是性情中人,却不知如何得悟真如”

陈艹 之道:“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口但说空,万劫不得见性,终无有益。”

支愍度头颅微耸,合什念佛,连称:“善哉善哉”乃问:“何谓自性般若”

陈艹 之道:“只在目前。”

支愍度问:“既在目前,老衲何以不见”

陈艹 之道:“大师有我故,所以不见。”

支愍度陷入沉思,这是后世禅宗大师的语录问答,对于从未接触过坛经“真如”理论和金刚经“我执我相无我执无我相”理论的老僧支愍度来说,仿佛醍醐灌顶,雪白长眉抖抖瑟瑟,说道:“无汝无我,能见道否”

陈艹 之道:“无汝无我,阿谁见道”

老僧支愍度有些糊涂了,既要“无我”才能见自性般若,可陈艹 之又说若是连“我”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见自性般若呢看来这个“无我”并非真的“无我”,而是要放下我所执著的东西

老僧支愍度笑道:“看来陈檀越也是放不下的。”

陈艹 之道:“是,有劳大师了。”

支愍度道:“陈檀越对老衲启发多矣,甚好,陈檀越回房休息去吧,明日一早赶路。”

陈艹 之与谢玄退出支愍度大师的客房,见月se 甚好,谢玄道:“子重兄,你我且到后院漫步如何”

陈艹 之便随谢玄到客栈后院,后院有几株榆钱树,一串串金黄铯的榆钱垂挂着,有微带苦涩的清香。

谢玄先问了陈母李氏的病情,宽慰了陈艹 之几句,然后问:“子重兄在东山别墅见到了哪些人”

陈艹 之道:“匆匆拜见了安石公,后在曹娥亭见到了英台兄。”

谢玄霍然转头,盯着陈艹 之,徐徐问:“你还是以英台兄相称呼吗”

陈艹 之道:“是,还是觉得称呼英台兄更合适,令姐也这么认为。”

谢玄笑了起来,问:“子重兄何时识破家姐身份的家姐说到过陈家坞,这事只有我知道,三叔父那里是不敢让知道的。”

陈艹 之道:“是到了东山别墅才知道的,别墅典计说度公由遏郎君陪同前往钱唐了,我虽寡闻,岂有不知遏郎君是谁,这才恍然大悟。”

谢玄笑道:“原来是被那典计道破的,哈哈,家姐妆扮男子,言行毕肖,在吴郡三月,无人知其是女子,若不是这次令堂之病,子重兄恐怕也不会知道她是女子吧。”

陈艹 之微笑不语。

谢玄问:“子重兄在东山见到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否”

陈艹 之道:“匆匆来去,未由得见。”

谢玄目视陈艹 之,说道:“王氏兄弟此番是来向我阿姐求婚的,两兄弟任由我阿姐挑选”

陈艹 之淡淡道:“王氏兄弟皆负盛名,二选一也很难挑选啊。”

谢玄道:“王氏兄弟到陈家坞听了子重兄的竖笛曲后,甚是赏叹,说桓野王赠笛之人果然名下无虚,我三叔父也亟盼得闻”

说到这里,谢玄站定身子,向陈艹 之一揖道:“陈郡谢玄,字幼度,见过子重兄,从此真正订交。”

陈艹 之还礼,序齿二人同年同月生,谢玄比陈艹 之小了十一日,执手相望,会心一笑。

陈艹 之望着这位日后北府兵的创建者淝水之战的统帅,此时脸庞犹有稚气,不曾敷粉,英气展露,这是必须结交的人物啊。

谢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