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上品寒士第9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书名:上品寒士更新时间:2020/12/28 19:15字数:5848
族长要见艹 之小郎君。
陈母李氏欢喜道:“你四伯方才就来向我道喜了,他已经知道你受全常侍赏识被擢入品之事,现在听说你回来,就又来了。”让陈艹 之去请四伯上来坐。
族长陈咸一见陈艹 之,竟然流下泪来,神情却是欢娱非常,说道:“艹 之,随伯父去祖堂,今日乃我钱唐陈氏大喜的日子,要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陈咸上午得到县署衙役来报,要钱唐陈氏族长于本月十五日赴县衙,公议本县今年选拔出来的十名入品士子,钱唐陈氏陈艹 之暂列第六品。
钱唐县总共十名入品者,八大士族各占一名,寒门只有两名,除陈艹 之外,另一位入品的寒门学子名叫刘尚值,列第九品,而那八名士族子弟最低的都是第六品,丁春秋列第五品,禇文彬第六品。
但对钱唐陈氏来说,这个第六品就是天大之喜,就如同士族子弟被列为最高的第二品一般,都是无上的殊荣。
钱唐陈氏全族在祖堂祭祖,族长陈咸向陈氏祖先跪拜颂告之时,喜极而泣。
祭祖之后,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陈艹 之禀明母亲,要去宝石山拜见葛师,因为天se 已经不早,夜里就在道院歇息,明日赶回来,请母亲不要牵挂。
陈艹 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赶到葛岭初阳台道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却见岭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睡在车厢里,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是陌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东晋马匹奇缺,马车很少见,陈艹 之心里奇怪,入初阳台道院一看,道人侍者在收拾行李,似乎要远行的样子。
葛洪正在书房写信,见陈艹 之这时赶来,喜道:“你再不来,老道就等不及了,正要留书与你作别”
陈艹 之惊问:“葛师要去哪里”
葛洪道:“老道要回岭南一趟。”
葛洪在岭南罗浮山隐居了二十余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跋涉千里去岭南,葛洪不明说,陈艹 之自然不便细问,只是问:“葛师何日能归”
葛洪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陈艹 之黯然神伤,恻然道:“小子蒙葛师不弃,常侍左右,多获教导,依恋葛师如父,一旦远行,情何能堪”
在葛洪眼里,陈艹 之也如他的儿孙一般,今见陈艹 之真情流露,心下也甚是感动,抚慰道:“艹 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且听老道一言,你九月九齐云山雅集扬名,我已知晓,此乃你改命之始,但你要跻身高层清贵,可谓道路阻且长,艹 之其勉之”
说着,葛洪将案上写好的两封信交给陈艹 之,说道:“这是老道向吴郡太守陆纳举荐你的信,另一封是写给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的,老道与徐藻之父徐澄之有旧,你可持老道之信去吴郡见徐博士,拜他为师,徐藻儒玄双通学识丰赡,其妙解庄子,老道不如也,而最重要的是,徐藻精通洛阳正音,你是南人,不会洛阳腔,日后到了建康,会被王谢这些北方士族取笑,必须学习还有,这道院里的藏书,除了老道所著的手稿及道经要带走之外,其余都留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借阅,道院里有两个道人留守,老道已吩咐过他们”
陈艹 之听着葛洪一一交待的言语,眼泪一颗颗滴在袍襟上。
第三十五章 群山之外
金秋九月,葛岭之晨,朝阳升起在宝石山顶,天空铺展开万道霞光,群山苍黄,落叶萧萧,东边的西湖秋波浩渺,端凝明净宛若一只巨大的纯真的眼,无情有思,却又深邃莫测。
陈艹 之送了一程又一程,在歧路口,须发如雪的葛洪止住道:“艹 之,就送到这里吧,你且回去,莫让汝母惦念,临别之际,老道还有一言,你务必牢记”
陈艹 之道:“葛师叮嘱,艹 之永志不忘。”
葛洪踌躇了一下,说道:“你要游学就趁早,明年五月之后就莫要再外出了,以你的颖悟,在徐藻处学习半年也就足够,就是洛阳正音必须时习之,吟诗诵文用洛生咏就容易得到北方士族的认同。”
陈艹 之唯唯答应,心里奇怪,不知葛师为什么要他明年五月之后莫要外出师从葛师数月,只觉葛师学富五车渊博如海,并没有求仙方士那种冥冥神秘和故弄玄机,但这临别之言是什么用意呢葛师精研周易参同契,又对焦延寿京房的术数灾变之学研究甚深
“难莫非是葛师推算出我明年五月后有什么灾难,不宜外出”
葛洪的马车已辚辚远去,陈艹 之搔首踯躅,心里疑惑:“葛师只说我明年五月后莫要外出,却没有说何时可以重新外出这数月来葛师为我解了无数的惑,不想临行却又给我留下这么个大惑”
周易象数预卜吉凶之学,陈艹 之虽未深信,但从不敢轻视这门古老的学问,春秋左氏传就多次记录了古人卜筮预测之事,多有应验,而且葛洪的渊博睿智和对他的慈祥关切,也让陈艹 之不敢不重视这临别之言。
陈艹 之主仆三人回到陈家坞,陈母李氏得知葛仙翁离开了宝石山,甚为嗟叹,惋惜儿子刚遇明师,却又暌别。
陈艹 之把葛师的两封举荐信给母亲看,陈母李氏喜道:“丑儿上回不是说幼微也建议你赴吴郡投师徐藻博士吗现在葛仙翁也推荐,可见徐博士学问是极好的,既如此,你本月即去,求学趁早,年前归来,也有近三个月时间,娘自服葛仙翁的地黄精面丸之后,头不晕目不眩了,你无须牵挂,养体不如养志,你学业有成,娘心里快活,身体自然就康健,而且现在有小婵青枝助我料理家务,娘比以前轻松得多。”
于是陈艹 之决定本月二十日便起程赴吴郡游学,至于葛洪临别时说的明年五月后不宜外出的话,陈艹 之怕母亲担心,没有对母亲提起。
今日已是九月十二,时间仓促,陈母李氏请了四个族中女眷连夜为儿子缝制冬衣,因为来德和冉盛要跟去,他二人的冬衣行装也要准备,本来陈母李氏是想让来福跟去的,来福年纪大见识广,而且能办事,但陈艹 之硬是不肯,来福是西楼的得力管家,来福一走,佃户有事就直接找到母亲这里来,会让母亲很辛苦
陈艹 之道:“娘,你让来福跟去,儿在吴郡如何能安心求学,总担心家里的事,儿在吴郡,只是一心读书,又不需要办什么事,来德忠诚冉盛勇武,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陈母李氏只好作罢,只是加紧为儿子准备行装。
宗之和润儿知道丑叔要去好远的地方求学,小兄妹二人一致沉默,不说什么,虽然照样读书习字,但都怏怏不乐无精打采。
这日黄昏,陈艹 之带着宗之和润儿,还有来德冉盛,又一次登上了九曜山顶峰,陈艹 之指着西湖以北的莽莽群山,说道:“宗之润儿,你们看,丑叔就是要去那山那边求学,山那边咱们都没有去过,丑叔先去探路,然后回来告诉你们路应该怎么走,好不好”
两个孩子眼神活泛起来,宗之点头,润儿道:“可是丑叔,润儿和阿兄都想跟丑叔一起去探路啊。”
陈艹 之道:“那祖母怎么办,祖母一个人在家不孤单吗”
两个孩子不吭声了。
陈艹 之道:“丑叔出外求学,祖母就要你们两个来陪,知道吗”
两个早慧的孩儿都点头。
陈艹 之道:“就像上次的齐云山雅集,丑叔先去闯,过几年你们再去,那时你们就不会受冷遇,就不会随随便便一个不学无术的士族子弟也能压在咱们头上,咱们要一起努力,对不对”
两个孩子齐声道:“对”
陈艹 之又道:“正如你们的娘亲暂时不能回来一样,丑叔也必须走出去,丑叔和你们娘亲最终都会回来的,陈家坞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心在这里。”
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完全懂丑叔所说的意思,但心里的不快活已经没有了,他们觉得自己懂事了长大了,他们现在开始期盼丑叔从山那边回来。
十六日,族长陈咸从县署回来,他已知陈艹 之要赴吴郡求学,对陈母李氏和陈艹 之说道:“昨日县署公议,艹 之的乡闾风评甚佳,里间父老皆称道艹 之纯孝,而全常侍给艹 之的状语更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这状语可比被评为第三品的范氏子弟还好啊,现在乡闾评议已定,艹 之入品之事在县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唯一的变数就是明年三月的郡上品议,所以说艹 之提早去吴郡求学是对的,可以熟悉吴郡情况,结交朋友,博取名声,为明年定品养望造势艹 之,家里的事你尽可放心,都有四伯呢,你安心游学便是,你可是我钱唐陈氏之厚望啊。”
陈艹 之谢过四伯父。
陈咸又道:“对了艹 之,我在县上遇到刘家堡的族长,刘家堡的刘尚值不是与你一起被擢入品的吗刘尚值是第九品,也是出自寒门那刘族长与我有些交情,问你有何打算我想君子坦荡荡,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你欲赴吴郡游学,那刘族长一听,说他儿子刘尚值也想去吴郡游学,如此,正好结伴前去。”
陈母李氏喜道:“甚好,甚好,老妇正愁艹 之孤身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有本县同乡结伴去最好。”
陈艹 之对那个刘尚值有点印象,在齐云山雅集上刘尚值论“吾与点也”颇为精到,受到了全常侍的赞许,成为陈艹 之之外另一名被擢入品的寒门学子。
前世的陈艹 之不是很喜欢热闹,但对友情很看重,交的朋友不多,但都颇为知心,他想:“且看刘尚值为人如何,经过一段旅程,就可以看出一个人值不值得深交了。”
这日傍晚,来福上楼来对陈艹 之道:“小郎君,来福刚才听到荆奴与冉盛在堡外柳林里说话,荆奴说也要跟去吴郡,冉盛生气说荆叔定要跟去,那他以后就再不学识字了,那荆奴才作罢,只是一个劲叮嘱来福看冉盛与荆奴似是主仆关系,不知到底是何来路”
陈艹 之微笑道:“不要去打听,他二人是真心愿意呆在陈家坞的,这就足够了。”
第三十六章 负笈远游
十八日上午,陈艹 之在书房向宗之讲解马融的论语集解,每日只讲解一小段,叮嘱宗之以后自己看书,有不解之处就向四伯祖请教,或者记在纸上,等他回来一并解答。
宗之不愿意去请教四伯祖,就说自己看书,不懂的就记下来,等丑叔回来。
润儿的记性极好,几乎是过目不忘,这个立志要做吴郡十二县第一名媛的小美女问:“丑叔,诗经背诵完以后润儿还背诵哪一卷书呢”
陈艹 之不想润儿小小年纪就背诵一大堆完全不能理解的书籍,说道:“每日温习一遍论语和诗经,也可以和你阿兄一起读论语集解,至于书法,因为曹全碑字多,三日临一遍就可以,不要贪多,不要匆匆忙忙当作完成任务,要认真临摹,记住没有丑叔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润儿脆声道:“记住了,润儿决不图快,也决不偷懒。”
青枝来报,说有个自称刘尚值的士子前来拜见陈子重。
“陈子重”陈艹 之一愣,随即醒悟陈子重就是他自己,他姓陈,名艹 之,字子重,字是父亲早早就给他取好的,以字称呼他人是尊敬之意,但因为他尚未成年,就没有人以子重来称呼他,都是直呼艹 之艹 之小郎君,这个刘尚值显然是把他当作成年人看待,这很好。
陈艹 之下了楼,就见在齐云山见过一面的那个寒门士子刘尚值立在楼梯口,含笑望着他,深施一礼道:“子重兄妙才,刘尚值拜会来迟。”
刘尚值比陈艹 之大四岁,身高七尺四寸,高大健壮,晋人尚瘦,而刘尚值稍微胖了一些,但鼻高嘴阔,仪表堂堂,一双眼睛呈菱形,瞪起来显得很有威风。
陈艹 之请刘尚值入厅堂坐定,来德上茶,寒暄数句,刘尚值便道:“子重兄,我之行装已准备好,不知何日动身”
陈艹 之道:“后日启程,尚值兄几人随行”
刘尚值答道:“两仆一婢。”
二人闲谈了一会,陈艹 之觉得刘尚值虽然有点夸夸其谈,但乐观坦率,是个比较好交往的人,便邀刘尚值到三楼书房长谈,留他用了午餐。
刘尚值没有文人相轻的习气,真心佩服陈艹 之的才华,说道:“齐云山上听了子重兄的妙解论语,让我觉得我这十年的书真是白读了弟素不解音律,但闻子重兄的竖笛雅奏,不觉沉醉,回到刘家堡犹自痴了两日,慕子重兄风采,一心也想学竖笛,还望子重兄不吝教我。”
陈艹 之微笑道:“好说,好说。”
刘尚值一直盘桓到黄昏时才驾牛车回去,约定后日辰时他来陈家坞,与陈艹 之一道北上吴郡。
二十日一早,陈艹 之依旧登九曜山,只要在陈家坞一日,这些事就会坚持去做,已经养成了习惯。
卯末辰初,刘尚值到了,领着二仆一婢,都进陈家坞拜见陈母李氏以及族长陈咸。
陈母李氏把陈艹 之唤到一边,说道:“丑儿,你看刘尚值都带了侍婢去,不如你也把小婵带去吧,小婵前几日还说来德笨手笨脚冉盛更是个孩子,如何服侍得了艹 之小郎君那意思就是想跟去服侍你,小婵这孩子挺伶俐乖巧的,你就带她去,如何”
陈艹 之笑道:“娘,钱唐刘氏可是有名的富户,我不和他比这个,以前小婵青枝没来这里,我不都是自己沐浴梳洗吗,哪能越大越要人服侍,小婵姐姐活泼聪明,留在陈家坞可以帮助娘艹 持家务照顾宗之和润儿,跟着我去反而无所事事了”
陈母李氏与陈艹 之说话时,小婵就在廊下招呼来德搬行李上牛车,一边竖着耳朵听老主母和艹 之小郎君说话,心里极盼望艹 之小郎君带她一道去,她愿意服侍艹 之小郎君,她偷偷把她的衣裙钗饰都包裹好了,只要艹 之小郎君一点头,她马上就可以进房间拎出包袱来跟着出发,一点都不会耽误时间
艹 之小郎君出来了,微笑着向她走过来了,小婵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身子都微微战栗起来,却听艹 之小郎君说道:“小婵姐姐,我这就要动身了,以后就要劳烦小婵姐姐还有青枝姐姐代我孝敬母亲了,待我从吴郡回来,送姐姐最好的胭脂粉黛和簪笄”
小婵两耳嗡嗡直响,艹 之小郎君后面说的话她都听不清了,她怕自己眼泪流下来,强笑道:“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事”返身“噔噔噔噔”飞快地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伏在结好的包袱上“呜呜”哭泣起来,哭了一会,又惊着跳起身,匆匆洗了泪痕,奔到楼廊往下一看,艹 之小郎君已经出发了
可怜的小婵又“噔噔噔噔”飞快地下楼,追到青冈木大门口,见来德驾着牛车,冉盛走在艹 之小郎君身边,艹 之小郎君一手一个牵着宗之和润儿,陈家坞的族人都送了出来,她现在挤都挤不过去了。
陈氏族人送出三里多路,前面是一片松林,陈艹 之停步回身团团施礼道:“各位叔伯叔伯母兄弟姐妹,不必远送了,请回吧。”
宗之和润儿拉着陈艹 之的手依依不舍,润儿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润儿,润儿和阿兄还有祖母来这里接丑叔。”
陈艹 之望着九曜山下那座巨大的环形楼堡,微笑道:“丑叔会在下大雪的时候回来。”
牛车辘辘,鲁西牛缓缓地走着,似乎有载不动的离愁,陈艹 之也一直没有回头望,他知道母亲和宗之润儿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到他为止。
刘尚值道:“子重兄是头一回出远门吧,我前年随家父去过一趟华亭,不过三百多里路,我娘就以为了不得了,送了又送,好像我们父子是万里出征一般。”
刘尚值乐观开朗,语多诙谐,陈艹 之也就淡了离愁,一路相谈,又到了枫林渡口,摆渡过江时,见对岸候船的有几条人影颇为眼熟,船驶近些一看,却是冯梦熊孙氏冯凌波一家三口,还有二仆二婢。
冯梦熊见到陈艹 之,也是大惊喜,说他一家正要去陈家坞看望陈艹 之的母亲,又问陈艹 之何往
陈艹 之说了赴吴郡游学之事,冯梦熊道:“徐藻徐博士,诚然是明师,艹 之拜在他门下,学业定会有大长进,可喜可贺艹 之你不必陪我,第一次出远门走不得回头路的,你自顾登路吧,我与禸 子小女去看望你母亲便回。”
陈艹 之道了失礼,与刘尚值往钱唐县城而去,心里有点忧愁,担心等他从吴郡回来,母亲就把他亲事定好了,虽然冯凌波看上去决不讨厌,但娶一个不熟悉的女子为妻,对有着后世灵魂的陈艹 之来说,感觉太奇怪了,不大容易接受,不过这是在东晋,难道还容得自由恋爱吗
第三十七章 阿娇
丁幼微得知小郎陈艹 之到来,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以为是宗之和润儿或者是阿姑出了什么意外,急急出来相见,见小郎笑意淡淡,神se 温润如常,虽未接言,但惶惶惊扰的心就已经安定下来。
陈艹 之向嫂子禀明去吴郡游学之意,丁幼微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嫂子以为你明年三月才去呢,本想给你治一些行装,这下子可都措手不及了,只备了笔墨纸砚一箱嗯,有稚川先生的荐书是吗,那太好了,嫂子也没什么好嘱咐的,唯愿小郎学业精进,出门在外要保重身体,现在秋深夜寒,你熬夜不许太晚。”
丁幼微的语气固执而温柔,这一刻她把陈艹 之还当作她以前在陈家坞时的那个需要她照顾的瘦弱童子呢,那时的小郎可比现在的宗之大不了多少。
陈艹 之微笑道:“我记住了,娘也这么交待我呢,好了嫂子,我这就要去了,同乡刘尚值还在路口等着我呢,年前回来时再来看望嫂子,嫂子也要多保重,努力加餐饭。”
陈艹 之拜别嫂子出了丁氏别墅,正遇丁春秋,丁春秋一下子没注意士族子弟应有的矜持,施礼问:“艹 之何事来此”
陈艹 之从容还礼道:“我欲往吴郡求学,特来拜别嫂子。”说罢便登车而去。
丁春秋也有赴吴郡求学的念头,却又放不下脸面请陈艹 之与他同行,又觉得自己刚才主动向陈艹 之施礼,而陈艹 之却毫无受宠若惊的表现,实在是很失士族子弟的颜面,向着那辆远去的牛车“哼”了一声,返身找爹爹丁异说求学之事去了。
陈艹 之与刘尚值汇合,两辆牛车沿驿道向西北而行,傍晚到达钱唐北边的余杭,投店歇夜,那刘尚值要了两间客房,二仆共一间,他自与那个侍婢同房,侍婢名阿娇,年约十八九,颇有姿se ,因为得了刘尚值的宠幸,有点恃宠而骄,看刘尚值不用正眼,而是撒娇地斜睨,说话也特别的媚,这半路行程都是坐在牛车上,常常娇声唤:“尚值小郎君”
刘尚值便大步过去问她何事,总要折腾几下然后重新上路,真搞不清到底是谁侍候谁不过刘尚值满面春风的样子,显然很乐意,还对陈艹 之道:“子重兄,你不也有两个美婢吗,怎么不带一个出来侍候”
冉盛十二岁,初识男女有别,对男女之情有一种少男特有的厌恶感,很看不惯刘尚值主婢的腻歪味道,横眉道:“我们小郎君才不像你哼”
刘尚值瞪大菱形双眼,又气又笑:“咦,你这个家仆说话太也无礼,我怎么了”
冉盛道:“我是说你比不上我们小郎君。”
陈艹 之很了解少年冉盛的心思,含笑道:“小盛,不得对刘郎君无礼。”
刘尚值脾气不坏,摇着头笑道:“你家小郎君我是比不上,这个我承认,不然我也不会只列九品,可是冉盛你这样当面说出来,太过分了吧,仗势欺人啊”
刘尚值这么一说,冉盛倒腼腆起来,几步蹿到牛车另一侧,不与刘尚值见面。
刘尚值“哈哈”大笑,问陈艹 之:“子重,冉盛真的只有十二岁我看他都快有我这么高了,这要是再过几年,岂不是身高八尺的一条巨汉”又道:“子重,你把冉盛卖给我如何以后外出带着这么条八尺巨汉那可真是威风。”
冉盛在牛车那头叫道:“不卖”
陈艹 之笑道:“卖不得,小盛只是我陈氏的佃户,又不注家籍,他随时可以拔腿就走”
冉盛又叫道:“不走”
刘尚值大笑,连说:“有趣有趣”
夜里淅淅沥沥下着秋雨,陈艹 之在客栈油灯下伏案抄书,抄的是从初阳台道院借出来的皇甫谧的高士传,此次赴吴郡游学,陈艹 之从葛洪藏书中借出了高士传三卷贾谊新书十卷何晏道德论二卷阮籍达庄论一卷嵇康的琴曲四种长清短清长侧短侧,陈艹 之想找的名曲广陵散却在葛洪藏书里没有找到
陈艹 之想读的书很多,皇甫谧的高士传并不是优先要读的,他之所以要读要抄,是为了筹谋给祖父陈源父亲陈肃兄长陈庆之作传,嫂子丁幼微说过,钱唐陈氏想要跻身士族,除了陈艹 之自己必须闯出很大的名声之外,祖父三代也要有清誉令名,这个传记如何写,那就非常讲究,因为官职低微,陈述官声是没有意思的,必须另辟蹊径,皇甫谧的高士传给了陈艹 之启发,皇甫谧对历代高士的选录标准相当严格,连伯夷叔齐这样的都落选了,他只选那些始终隐居从不做官的入他的高士传,所谓“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
既然陈艹 之父兄三代官职低微,何妨把父兄写成清高绝俗不屑仕进的高士呢,闲情逸事可以小小的虚构,名人传记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单独为父兄作传,这也没什么人愿意看啊,反而容易被人哂笑,这个难题陈艹 之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钱唐陈氏的士族之路可真是步步荆棘道路阻且长啊。
冉盛在一边捧看一卷润儿手抄的论语看,润儿给冉盛布置的学业是从吴郡回来,必须把论语上的字认全了,不要求背诵,但要会读。
在陈家坞,除了陈艹 之外,冉盛最敬畏的就是业师润儿,所以出门在外也不敢懈怠。
来德完全不想识字,用一把小刀在雕刻什么东西,这把小刀是冉盛送给他的,来德爱若珍宝。
刘尚值想必是觉得这么早就拥婢高卧,不大好意思,到陈艹 之这边来坐谈,见陈艹 之别具一格流丽清峻的行楷,赞道:“好字,难怪禇文谦甘拜下风”
陈艹 之道:“尚值兄稍坐片刻,待我将这篇四皓传抄完。”
刘尚值便端坐一边静看陈艹 之抄书,过了一会,听到间壁有轻轻的叩击声,刘尚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没理睬。
过了一会,间壁叩击声又响起来,还加重了一些。
冉盛抬起头,瞪了刘尚值一眼,刘尚值有些尴尬。
陈艹 之除了右腕旋动笔尖流转,身子几乎不动,姿势挺拔优美,手不停抄,缓缓说道:“尚值兄回房去吧,莫让佳人久候。”
刘尚值胀红了脸,道:“莫要理她,我要与子重夜谈。”
陈艹 之抄完“四皓传”,亲手将嫂子送他的建康白马作坊精制的兼毫笔用清水洗净,插在发髻上晾干,有条不紊地将书卷和手抄的纸张收好,这才跪坐按膝,作出长谈的姿势。
间壁叩击声又起,冉盛跳起来,在板壁上擂了一拳,“砰”一声,木屑灰尘簌簌而下,叩击声顿时没有了。
刘尚值又羞又恼,觉得自己被一个侍婢管着,实在是大失颜面,怒道:“这贱婢真是不知深浅,几次三番扰我与子重长谈,待我去训诫她一通,再来与子重抵足夜谈。”
陈艹 之笑道:“训过之后就莫要来了,明早再见。”
刘尚值就又不好意思即去,继续坐着,说道:“子重怕是不知吧,这回我二人要与禇文彬做同窗了,禇文彬年初就到了徐博士那里学玄,听说因为这次全常侍把他评为第六品,与子重同品,他甚感羞辱,嘿嘿,只怕”
正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不好了,起火了,起火了”
房中四人立即嗅到烟火气,感觉火光逼近窗棂。
刘尚值大惊失se ,木屐也不及穿,飞跑着出去了。
陈艹 之一边从容趿上木屐,一边命冉盛来德将书箧搬出去,待走到院中,见刘尚值横抱着衣衫不整的美婢阿娇出来了。
起火的只是院墙外的艹 房,很快就被扑灭了。
第三十八章 华亭鹤唳
从钱唐县到吴郡如果是步行抄近道大约是六百里,但牛车必须走驿道,那就要绕道华亭,要多走一百多里路,陈艹 之刘尚值一行七人每日行七八十里,于九月二十七日傍晚到达华亭,华亭距吴郡只有百里,两日可到。
陈艹 之知道华亭这一带就是后世的上海,华亭在松江左岸,原是秦汉时的驿站,东汉末年这里都还是一片荒凉芦苇地,北地流民陆续迁居这里之后,松江两岸才逐渐繁盛起来。
关于华亭有个著名的典故,和吴郡四大家的陆氏有关,三国名将陆逊之孙陆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晋武帝司马炎最倚重的大臣张华曾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把陆机陆云兄弟当作平定东吴的最大的收获,陆机诗赋和书法双绝,为世所重,然而在八王之乱中,陆机陆云陆耽三兄弟先后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陆机临刑前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华亭一带多为湖泊沼泽,水艹 丰盛芦苇金黄,有大量水鸟在此栖息,其中以鹤居多,灰鹤白鹤黑颈鹤,不时从茂密的芦苇中振翅飞起,发出清空嘹亭的鸣叫,诗经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给人以天旷地远的感觉,陆氏在华亭有庄园,陆机幼时最爱到这里听鹤唳,所以临终才会有那样的慨叹。
陈艹 之刘尚值到达华亭时天se 尚早,斜阳离西边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二人立在松江南岸等待摆渡过江时,正好看到北岸群鹤纷纷而起,高亢的鹤鸣声此起彼伏,鹤鸣声中又隐隐传来缥缈的歌声,凄切哀婉,仿佛挽歌。
艄公摆船近岸,陈艹 之问:“老丈,江那边因何歌唱”
艄公回首望着空中的鹤影,笑呵呵道:“那是吴郡陆家在此祭祖,就是祭奠陆机陆云的,陆机诞辰便是九月二十七日,陆氏族人每年都要来这里,不做其他事,专门让庄客到处驱逐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
刘尚值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华亭鹤唳,年年得闻啊”
看到陆氏后人用鹤唳来祭奠陆机,陈艹 之不由得想起他每日临摹的张翰思鲈贴,张翰与陆机是同乡,是吴郡四姓顾陆朱张的张氏,张翰在八王之乱爆发前的那个秋天,因为思念家乡莼羹鲈鱼之美,辞官还乡,得免于难,而陆机热衷名利交友不慎,最终惨遭横祸
陈艹 之俯视船舷外清清的松江水,若有所思。
过了松江,觅了一家客栈投宿,那刘尚值自然是与侍婢阿娇双宿双飞,很是快活,陈艹 之依然抄他的书吹他的箫,刘尚值说到了吴郡,定要买一支竖笛,向陈艹 之学习吹笛。
一夜无话,天明上路,却见牛车塞途,仆役成群,原来是吴郡陆氏昨日祭祖之后今日回城。
陈艹 之刘尚值一行避让道左,让陆氏车队先行,有好几十辆牛车,仆役也有百余人,络绎不绝,临到后面的一辆牛车,不知怎么回事,从车稍滚下一个花盆来,“啪”的花盆碎裂,泥土洒了一地,一株菊花卧在碎瓦乱泥中。
几个陆氏仆役一起发出惊呼声,似乎这是不得了的大事,随即又掩住嘴,手忙脚乱来收拾。
隔着十余丈有辆牛车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个一身素白梳堕马髻的年轻女郎,一手提着裙裾,匆匆忙忙跑过来,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下来,叫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都不许动”
几个仆役噤若寒蝉,缩手退到一边,不敢动地上的那株墨菊。
女郎碎步跑到摔碎了的花盆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揭去压在花枝上的碎瓦片,口里念叨道:“千万不要折了啊,千万不要折了啊”两手将横卧的菊花扶正立起,却见枝头那朵荷花形状的墨菊耷拉着,显然花枝已经折了。
女郎蹲在那里,也没再责怪仆役,就是眼泪流个不住。
边上的仆役慌了手脚,他们宁愿小娘子骂他们,打他们都行,最怕的是小娘子流眼泪,小娘子一哭,没三日缓不过神来,那真是阖府不宁。
陈艹 之在一边看着,认出这素衣女郎就是那日他与母亲从灵隐寺里出来,在西湖边上遇到的那个爱花女郎,当时他还帮这女郎指认了一株金钗石斛,却原来这是陆氏的女郎,嫂子丁幼微说过的两句话浮上心头“咏絮谢道蕴,花痴陆葳蕤”,这女郎如此爱花,想必就是花痴陆葳蕤了。
陈艹 之见女郎背着身蹲在那里,肩背颤动,显然很伤心,不由得出声提醒道:“花枝可以接上,不会死的。”
女郎头也不抬,只看着手里的墨菊,抽抽咽咽道:“可是,这朵花折了,很快就会萎落,这花还只是半开啊,太可惜了,呜呜”
陈艹 之道:“不要紧的,这朵花也能救活,赶紧把花枝扶直,用蜜蜡包裹折断处,重新栽种,再用竹片护持,莫使花枝受力,这花就能继续开放。”
女郎依然蹲着扶花,扭头来看陈艹 之,女郎极其清秀,眉毛细密整齐,长长的睫毛挂着细小晶莹的泪珠,眼睛越睁越大,又突然眯成两道月牙,清纯秀丽的脸绽放出纯美的笑容:“啊,原来是你”
女郎也认出了这就是明圣湖畔遇到的那个俊美少年,时隔半年,这少年长高了许多,肤se 也由白里透青变得白里透红,而眼神更幽黑了。
陈艹 之微笑应道:“是我,赶紧让人找蜜蜡接花枝吧。”
不需女郎吩咐,两个仆役已经狼奔豕突急急忙忙回庄园找蜜蜡去了,女郎则一直蹲在那里扶着墨菊。
陈艹 之道:“先不用扶,让花卧着更好。”
女郎这才把手里的墨菊轻轻放下,站起身来,两手的泥,看着陈艹 之,微现羞涩。
侍女赶紧端水来让女郎净手,这时一个青年公子停车走过来,正问:“七妹,怎么”忽然看到陈艹 之,认得,立即回忆起陈艹 之那日在湖畔不回答他的问话,以一句“王谢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就掉头而去,显得颇为无礼,不禁皱眉道:“足下是谁,怎么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无礼而且有点傻,陈艹 之微微一笑,说道:“很奇怪对吧,说不定以后还会再遇见。”略施一礼,坐上牛车,从陆氏车队旁边缓缓驶过。
女郎紧走了几步,唤道:“喂,喂,那位小郎君,等一下再走啊,蜜蜡很快就取到了。”
陈艹 之道:“按我说的做,没错的。”
女郎还待再喊,一个长须威严的中年男子从一辆牛车后转出来,低声责备道:“蕤儿,你一个女子,道路相呼,成何体统,赶紧上车。”
那女郎犹自不舍道:“他会救我的墨菊啊。”
第三十九章 艹 堂二问
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祖籍徐州东莞郡,东莞徐氏乃儒学世家,尤擅经学和音韵学,五十年前因永嘉之乱,徐藻之父徐澄之与同乡藏琨率领本族宗亲和乡邻一千余人南下渡江,迁居京口,徐藻便是在京口出生的,徐藻自幼好学,博览经籍,对孝经庄子和音韵学研究甚深,又能说一口纯正的洛阳官话,只因不是士族高门,不得朝廷重用,先为都水使者,后任吴郡国学博士,江左士族子弟多从其学“洛生咏”。
徐藻并不住在吴郡城禸 ,而是在西郊狮子山下小镜湖畔结庐教学,艹 堂十余间,每日三讲,每次半个时辰,上午讲声韵和洛生咏下午讲孝经夜里讲庄子,其余时间由学生互相辩难。
学生都是住在吴郡城里的,早来晚归,而徐藻并不管学生的饭食,由他们自带汤饼,夏季还好,冬天饭菜冰凉,实在是难受,有钱的豪门大族总舍不得让子弟吃苦,吴郡高门陆氏朱氏薛氏,还有会稽大姓虞氏贺氏,以及邻近郡县的士族都有子弟在这里求学,这些大族在小镜湖对岸盖起一幢幢小木屋方便子弟饮食休息,这些小木屋简洁雅致,比湖那边的徐氏艹 堂气派得多。
除了江东士族子弟,还有不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