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12)

作者:NOTGAY书名:将错就错更新时间:2020/11/26 01:59字数:5783

  

作者:notgay

2020/4/8

字数:10447

「怎么样?在新川这边过得还习惯吧?」罗永年突然走到我的办公桌旁,一

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拿着他那个满是茶垢的保温杯。「还行,感觉挺好的。」我停下了手上工作,转过头看着他。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笑着指了指我的

电脑:「新媒体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年轻人比较熟悉啊,你来这几天,我们报社

的公众号粉丝涨了不少。」我低头笑了笑:「不是的,其实我们报社的稿子写得

还是很好的,就是有的写得太长了,不太适合在微信公众号这种自媒体上发表。」

老罗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正以为他要回办公室了,他却突然拍了拍

我的肩膀:「小嘉,别写了,今天就到这吧,反正今天的稿子也发了,这会儿也

下班了,跟我去喝一杯吧。」老罗不提我还没有发现,电脑屏幕右下角赫然显示

着六点十五分。我想了想,我也是初来乍到,老罗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再怎么说

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答应了下来。「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去楼下开车,门口

等你。」老罗甩下这句话,就直接走出了报社大门。

「咕噜,咕噜,咕噜」,小麦的清香夹杂着一丝苦味,刺激着我的味蕾。一

口咽下,冰凉的啤酒使得之前感觉到有些疲劳的我,瞬间变得放松了许多。「别

光喝酒啊,来吃点串儿」老罗把盘子里的一串红柳大串递给我,我连忙放下酒杯

,接了下来。「吃吃喝喝,放松一下还真是舒服啊」老罗一口闷了大半杯冰啤,

整个人的脸se 都红润了起来。我看着他的关公脸,笑了笑没有说话。这家烧烤店

的装潢很有蒸汽朋克的味道,墙上贴着一层古铜se 的墙纸,上面还挂着几个发动

机剖视结构的浮雕,桌椅板凳都是铜se 的钢管扭曲而成。就连我们喝酒的马克杯

都是金属制成的,难怪我说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只不过店禸 的这些装潢看起来已

经有点年头了,墙角的壁纸都有一点点起皮。「这间烧烤店的装修还不错吧?」

老罗看到我仔细观察了店

面半天,笑着问到。我点点头:「很有那种蒸汽时代的感觉,有点那种维多

利亚时代的伦敦的感觉。」老罗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以前,

新川是个整个汉西省的交通中枢,清末的时候就开始修铁路运煤,抗日战争的时

候,铁路也是要经过新川,才能联通南北。这个作用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老罗吐了个烟圈,看着它缓缓的上升。

「当时只要一提到新川,大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火车、工厂、烟囱」老罗

依旧看着我们头上那盏昏黄的灯。「那时候环境不好,天总是灰蒙蒙的,工厂的

烟囱永远飘着白烟,咣当咣当的火车声响个不停。虽然如此,但大家还是喜欢这

个城市的,在这里他们能赚到钱。」语罢,老罗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但是夹

到嘴边,又放下了。「谁知道,九十年代末的时候,煤矿事故层出不穷,污染问

题也越来越严重。有钱的,有权的,能跑的都跑了,只留下一堆烂摊子。一直到

现在,都还是什么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回想起来新川时,高铁路过城外的一片

工业园区,那一大片空旷破旧的厂房,断了一半的烟囱,正好应证了老罗的话。

「其实这次叫你出来,其实我也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老罗转过头看着

我。他一直在说话,突然间他就这么看着我,我反倒觉得有些紧张。「老罗你有

什么事就直说吧。」

我笑了笑,拍了拍老罗的肩膀。「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每年都会到新川附近

采风,写个年中特稿之类的。报社里的其他人你也看到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

资历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叫他们东奔西跑的,所以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去」我笑了

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去采风而已:「那么咱们是去哪里采风呢?什

么时候走?」「明天吧,不远,新川市往南三十多公里的马付县。明天我直接到

你宿舍楼下接你。」「那行,没问题,我待会儿回去收拾一下。」我没有多想一

口答应了老罗的请求。

从烧烤店回到宿舍,习惯性的打开手机看了看。无论是通话记录还是微信消

息都仍然还是一片空白。我犹豫着要不要给母亲发个消息或者打个电话,但想想

还是算了。其实回想一下,我来到新川也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但那天晚上在修理

厂宿舍跟母亲发生的一切,我仍然是记忆犹新。虽然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逐渐

冷静了下来。但是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而且我一直也

没想明白,母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里。我没有给她宿舍的钥匙,她是怎

么开的门?越想越烦,我索性不想了,洗了个澡之后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老罗就把他那辆黑se 的铃木雨燕开到了我的宿舍楼下。上车之

后,我随手把行李放在了后排座位上,昨晚喝的啤酒有些上头,以至于我一晚上

都没怎么能睡好。我瞥了一眼老罗,发现他倒是挺精神抖擞的。车缓缓的开出市

区,我一路上听着老罗东拉西扯的说着一些马付县的风土人情什么的。我猜测老

罗这样不停的说话,是为了避免我们在车上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但是我实在是

有些疲倦,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座椅后背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驾驶座上的老罗已经不见了人影。环顾四周,我们好像已

经到了一个市场。我下车之后才发现,才看到头顶的钢架上挂着几个烫金的大字

:「马付县杂货批发市场」,我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就看不远处老罗拿着一张清

单,正在一家商店里在不知道买些什么。「老罗,我们不是采风吗?你买这些东

西干嘛?」我走进商店才发现,老罗在买一些食品饮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大

礼包之类的东西。老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自顾自的清点着手上的清单,

然后转头对我说了一句:「小嘉你醒了?来的正好,你把我的车开到这个商店后

面的院子里停着,然后把东西拿到那辆黑se 的皮卡上,然后把皮卡开过来。」

老罗扔给我一把车钥匙,随后便接着跟店家在说着清单上的东西。我也不好

再问,便回去把老罗的雨燕开到了商店后院。后院里停着一辆黑se 的非常破旧的

皮卡,车身上肉眼可见的刮痕无数,车玻璃估计也好久没有清洗过来,雨刷留下

的刮痕就像是刻在了挡风玻璃上。车屁股后面的丰田toyota字样,只剩下

了一个toy,不过这辆车倒是的确挺像一个旧玩具的。我把东西放到皮卡后面

,便把车开到了商店门口。老罗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着门口,就像一个准备回

老家的乡村教师。

老罗把这些东西全放到了皮卡的货仓上之后,便坐到了驾驶座上。仍然拿着

那张清单,自言自语的念叨着些什么:「酱油,白砂糖,红薯粉,旺旺大礼包,

脚盆……」我忍不住打断了老罗:「老罗,咱们不是到马付县采风吗,这里

不就是马付县了吗?你买这些东西干嘛?」老罗狡黠的笑了笑说道:「对啊,咱

们是到马付县采风啊,但我没说在马付县城里采风啊」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那咱们具体到底是去哪里?」老罗推了推他鼻梁上的那副小细框眼镜:「程家屯

,不远离县城就几里地。」我没有再问,但是看着皮卡货仓上那堆大包小包的东

西,我有一种预感,这十几公里的路,估计不会太好走。离开马付县城之前,我

跟老罗在县城里的一家餐馆里吃了一顿午餐,老罗对马付县的一道特se 菜水煮鲫

鱼情有独钟,三条一斤多的鲫鱼,我没吃多少,老罗倒是包了圆儿。在开车离开

县城的路上,老罗还一直对我说等采风回来他还要再吃一回。

我们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我们驱车离开县城之后不久,我们便从

国道上拐入了一条二级路。在这期间,老罗告诉了我,车后背的那些东西是给程

家屯的村长准备的,其实说是村长,但是也算是半个向导吧,以前老罗他们在程

家屯采风,这个村长没少给他们帮忙。至于这个皮卡,是老罗向刚刚那个商店老

板租的。老罗的雨燕底盘低,后备箱小,动力也不太够,平时市区里开开还行,

要是进山跑这种山路,那是肯定行不通的。

老罗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着他们以前来这附近采风时发生的趣事,这辆皮卡

的座椅靠背很硬,而且避震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我没有睡着。而是默默听着老罗

的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皮卡又从二级路拐进了一条黄土路,这条黄土路

宽度只能非常勉强的容下两辆车,而且路面凹凸不平,加上这辆皮卡那没什么存

在感的避震器,使得我不得不坐直了身子,用手抓住了车窗上方的把手。老罗也

不再说话,开始认真的开起车来。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罗突然问我:「小嘉,

现在是几点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五点三十」。老罗微微昂起头看了一眼天

空,面se 有些凝重:「你坐稳了,我们得开快点了,看这天气是要下雨,这条黄

土路一下雨就是个烂泥塘,到时候就麻烦了。」我点了点头,握紧了车窗上的把

手。

老罗加大了油门,虽然说我们前进的速度的确快了,但与此同时,车身的颠

簸更加严重了。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不到二十分钟,天空已经变得一片隂 沉。又过了一会儿,皮卡的前挡风玻璃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天空中开始飘

起了毛毛细雨。我转过头去问老罗:「我们大概还要开多久?」老罗目不转睛的

盯着已经开始有些变湿润的路面:「大概还有两多个小时」,「两个多小时?!

老罗,这就是你说的几里地?」我有些惊讶。「这山路你也看到了,本来就不好

开,我也没想到今天会下雨,要是不下雨的话,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

老罗显得有些窘迫,急忙解释到。难怪报社里那些老员工都不愿意跟老罗出

来采风,这样的路况,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觉得有些晕车,换做报社里那

几个四十多岁的老员工,估计没人顶得住。天空开始逐渐变暗,我看了看手机上

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六点多了。天上的毛毛雨开始变大了起来,重重的落在车身

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响。老罗开启了雨刷和远光灯,小心翼翼的在这条已经变

得有些泥泞的黄土路上前进着。车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紧张起来,而且我感觉

好像我们的车速变得越来越慢。突然皮卡的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我整个人都往

前倾了不少,就好像一个人正常走路踢到了一块儿石头,摔了个踉跄。接着就发

现我们的车子已经完全熄火停在了原地。

我正要问老罗怎么停下来了,才发现老罗的右手抓着方向盘左手放在肚子上

,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额头上都是豆粒大小的汗珠,整个人的情况相当不妙。

「老罗,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老罗眉头紧皱,脸上的汗珠好像越来越多

,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我,一边非常吃力的说道:「你下车看看右边的车轮

,然后赶紧给村长打电话我的肚子出问题了现在痛的

我直不起腰。」顾不上拿雨伞,我急忙打开车门,下车一看才发现,皮卡的右前

轮陷入了这条黄泥路的一个坑里,倒霉的是这个坑里有一块很大的碎石,而且这

个碎石表面还有几个非常尖锐的突起。皮卡的右前轮已经被扎了一个大洞,坑里

的积水也在往里面倒灌。

「妈的,当时我就觉得开这么个老坦克跑山路迟早要出事。」我心里暗骂着

老罗图便宜,租了这么一辆破车。但是现在骂也没有用了,这辆皮卡又没有备胎。我的衣服快要被雨水打湿了,回到车上我用老罗的手机拨通了村长的电话,说

了我们现在的情况。村长很是着急:「你们现在在哪呢?车可以明天再修,我先

去把罗师傅接过来啊。」「我们现在在额,我也说不清楚啊。」我

环顾四周,试图找一个地标参照物。「村长,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旁边有一片

桉树林,桉树林前面有一棵大柳树。」山路旁一片桉树林前的那颗大柳树吸引了

我的注意力。「大柳树唉,怎么好死不死,在那个地方出事

算了,你们先在原地待着,我马上过去接你们。」村长的话里透露出一股无奈。放下电话,我打开一瓶矿泉水:「老罗,还痛吗?要不要喝点水?」老罗整个

人趴在方向盘上,面se 发白,有气无力的冲我摆了摆手。

老罗这种状态,这样拖下去是要出事的啊!身旁老罗的情况,越来越糟,捂

住肚子不断的喘着粗气。得赶快把老罗送到医院去,或者找个医生。我拨通了1

20急救电话,医院那边说马上就派救护车过来。我挂断电话,不断地安抚着身

边的老罗,心急如焚。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有人在敲我们的车门,车门上的

车玻璃贴着一层黑se 的防晒膜,我摇下车窗,才发现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板车站在

了车旁。这个男人身材很高但是也很瘦,花白的胡子和黝黑的皮肤形成了显明的

对比,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一双小眼睛黯淡无光的盯着我们。我没

想到村长这么快就叫人过来了。「您就是村长叫来的帮我们的人吗?,您好,我

们是」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走向驾驶室拉开车门,抓住老罗的一只手

,摸了摸老罗的脉搏。随后便直接把老罗抬到了板车上,给老罗也披上了一层雨

蓑。「大伯,我们不用等村长了吗?」我急忙下车跟在他后面,然而对于我的话

,他好像充耳不闻,只是推着板车向那片桉树林里驶去。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

,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跟着这个老头子穿过那片桉树林之后,不知道

又走了多久,才来到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的结构有些像四合院,只不过西边

改成了一个牛栏。老头把老罗抬进了东边房间的炕床上,用一块布擦了擦老罗的

脸和头发,随后伸手到老罗的腹部按了一下,本来有些意识模糊的老罗,发出了

一声惨叫。老头依然面无表情,转过身去到另一间屋子里,翻箱倒柜的不知道再

找什么东西。当他再次回到东屋时,手上拿着一块卷成条装的长布,还有一张纸。他坐到炕边上,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了我。纸上用繁体字写着:「牛栏旁边厨

房,锅里热水一瓢」我走到厨房,锅里烧着热水,我拿着一个葫芦瓢舀了一瓢水

回到了东屋。

屋子里老子解开了老罗的口子,从布条里抽出几根银针,分别扎在了老罗身

上的几个部位。我虽有些疑虑,但当看到老罗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我也放

下了心。老头子扎完针后,接过我的水瓢,喂给老罗喝了几口热水。随后便把水

瓢又递给了我,我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出去了,从他的屋子里传来一阵

拉抽屉的声音,我把水瓢放到一边,走出门口。看到他抓着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植

物的东西走向厨房。随后径直朝我走来,又塞给我一个张纸条:「熬成一碗水,

给他喝」,随后这个老头便回到了他的屋子插上了门。

我来到厨房,呆坐在火灶台旁边。摇曳的火苗让我感到温暖,身上的衣服也

慢慢被烘干。人一旦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放松下来,就会很容易感到疲惫。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就背靠着这张小竹椅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我又变回了小时候的

模样,穿着那条白se 的小背带裤,坐在老家的厨房边上,拿着一根狗尾艹 在逗老

家的那条大黄狗。姥姥坐在灶台边上,拿着火钳在拨弄着灶里的薪火。薪火越烧

越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姥姥起身说要去菜园子里摘菜。

但是我看到屋外在下着大雨,我告诉姥姥让她不要出去。姥姥却好像是魔怔

了一样,直接走向了雨中。我大声的呼喊着,身边的大黄狗也冲着雨雾发出低沉

的嘶吼。但姥姥却完全没有反应,而在雨中沾沾浮现出两个人影,一黑一白,各

撑着一把雨伞站在姥姥左右。白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大黄狗伏在地上发出了痛

苦的哀鸣,而炉灶里的薪火也猛然熄灭。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猛然从睡梦中苏醒,慌乱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就是老罗带来的那个后生吧?我是程家屯的村长,我叫程方汉。」接着

火光,我才看清楚面前这个带着白se 褂子带着艹 帽的老汉。我缓了口气,从地上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出右手。「程村长你好,我是新川晚报的实习生,

我叫郑嘉」「诶呦,郑记者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老汉就好了。」程方汉握住我的

手,他的手上布满老茧,但是非常有力。「老罗怎么样了?哎呀,这半道上出这

么个岔子,我们村里这条烂路又难走。磨叽了好半天我才到,实在是让你们久等

了。」

听他提到老罗,我才想起来锅里还熬着怪老头给老罗弄的药。我赶紧揭开锅

盖,还好锅里的药汤并没有被熬干。我拿起汤勺,装起锅里的药汤,回到东屋给

老罗服下,老罗勉强起身,喝下药汤后又沉沉睡下,我这才算是弄完了所有的事

情。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个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

程老汉在跟他说这些什么,他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便挥手示意程方

汉离开。「后生,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你今晚就先到我那住下吧,老罗今晚就

住哑张这,明天咱们再过来。」哑张?原来那个怪老头子是个残疾人。程老汉转

身去拍了拍怪老头的房门:「我先回了,明个再过来了哇」,房间里没有传来任

何回应。程老汉回过头来,示意我出门。我跟着他穿过桉树林,回到了那条黄泥

路上。他的拖拉机定靠着我们的皮卡前头,我收拾了一下我的行李,把车上的那

些东西搬到程老汉的拖拉机上,随后给医院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不用过来了。随

后便坐上拖拉机,随着程老汉慢慢吞吞的摇进了程家屯。

程老汉的房子是一幢三层小楼,说是小楼但其实也就楼里刮了一层腻子,地

面还是水泥地。楼的外面仍然还躶 露着红砖水泥。程老汉给我热了几个菜,又烧

了一大锅热水。我随便吃了几口,然后洗了个澡,把身上半湿半干的衣服换掉。

可能是刚刚在哑张家的灶台前睡了挺久的缘故,洗完澡之后我并不觉得非常疲倦。我看到程老汉坐在他家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正拿着一包散装烟丝和烟纸

,在弄着卷烟。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哑张的事情,我想起来换下的裤子口袋里好像

还有半包老罗的玉溪,便掏了出来,随手拿了一张竹椅坐到了程老汉身边:「叔

,来,尝尝这个」我抽出三根玉溪,递给程老汉。程老汉眼睛一亮,笑眯眯的接

过香烟:「玉溪啊,不错不错。」

我掏出打火机,顺手给老汉点上。程老汉深吸了一口:「今晚真是辛苦你和

老罗了,不过还好我今晚没去喝酒,不然可就麻烦了」,我跟程老汉回来的路上

雨本来快停了,但这会儿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叔,其实我挺奇怪的,这政府

不是早就有政策安排让搬迁了吗?怎么那个哑张还一个人住在那片桉树林子后面?」我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看着屋外的大雨。「诶,这个事情其实讲起来也是

挺复杂的,我们这个村,叫做程家屯。除了外嫁进来的,其他人几乎都姓程,多

少都有点亲属关系。但是哑张,是姓张的。」「您的意思是说,哑张其实并不是

这个村里的人?所以村里不让他搬进来?」程老汉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好像的确

如此,一般这种大姓氏的村落,是不太愿意让一个外姓氏的人搬到自己的村子里

来的。

「你说对了一半,哑张的确不是我们村的人,但是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他搬进

来,而他自己不愿意再和这个村子里的人接触。」程老汉眯着眼,抖了抖手上的

烟灰。「哑张,其实一开始也不是个哑巴。他是六几年那会儿,来我们村上山下

乡的知青,那个时候,我们村比现在还要穷困落后,进出基本靠走路。村民家里

好多都是泥坯房,大家都靠种点地为生,哑张那批人,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

家里好像是搞中医的,他也很懂中医,来到我们村里以后,他是一边帮忙搞农务

生产,一边抽时间给大家看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哑张没来之前,我们村里

要是有人病了,要么就是走好几里路到城里看病,要么就去找隔壁村的那个土郎

中,然而那个郎中,就那几个方子,治人治畜生都是老一套。所以要是当时,闹

个什么急病,可能真就能把人闹死。」

说到这,程老汉无奈的笑了笑。「哑张来了以后,虽说不至于神到什么病都

能治好,但是只要是他开口说能治的,基本上都治好了。所以当时我们村里,不

少人都生病都会去找他。那会儿,我们村里有一个姓田的寡妇,三十多岁,时候

村里人都叫她田婶。田婶有过俩任丈夫,一个病死了,一个被国民党抓壮丁不肯

去,被打死了。田婶后来就没再结过婚,一直一个人过日子。有一回,田婶在地

里干活,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翻倒在地里了。后来让人给抬到哑张那,哑张倒也没

说什么,扎了几根针,让田婶吃了几服药。忙活了好长时间,田婶的病才康复。

当时哑张他们那几个知青,都统一住在村头那几间空着的泥坯房里,条件很

差,夏天闷热,冬天透风。田婶病好以后,作为回报,就想让哑张住到田婶家里

的柴火房,虽说柴火房离田婶住的地方还挺远的。但是哑张怕田婶被人说闲话,

还是带了他的一个同乡一起,住到了田婶家的柴火房。虽然不算宽敞,但是至少

干燥一点,也没那么冷。」说到这,老汉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又重新点上了一根。「后来,那个田婶跟哑张在一起了?」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程老汉扭头眯着眼睛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人知道。那会儿,我还是个半大孩子,十来岁,我发现他们的事情,也是因

为一次意外。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有天我家里柴火烧完了,我妈就

让我到田婶家里去借一点。当时田婶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到柴火房自己背了。我

在收拾柴火的时候,在哑张和他的同乡的床下面,发现了两根黑se 的铁丝发卡。

很明显那是田婶的发卡,但是至于是谁跟田婶有关系,我想了想,觉得只能是哑

张,因为哑张的那个同乡,是个胖子,平日里整天偷奷 耍滑的,田婶不可能看的

上这种人。他能搬到柴火房,其实也是沾了哑张的光。」

老汉掐灭了烟,拿起放在地上满是茶垢的水杯喝了一口:「后来的事,也是

因为哑张的这个同乡。这个狗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哑张和田婶的事情。他威胁哑张说,要田婶陪他睡一回,不然他就把这事儿往外传。」程老汉说到

这,还骂了几句当地的土话,虽然我没能听懂,但看得出来他的气愤。「哑张不

肯,还打了那个胖子一顿。结果这个狗娘养的东西,第二天就在大队开会的时候

,隂 阳怪气的说什么生活作风有问题,什么不守妇道。当时生产队的队长是个明

事理的人。他不想管这种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啊,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队里不管。耐不住村里的八婆多,一直都在

背后对田婶指指点点。哑张怕事情闹大,所以就暂时和田婶断了来往。那个胖子

见状,又去骚扰田婶,被田婶骂了一顿。结果第二天,胖子不见了。田婶以为胖

子死心了,谁知道过了两天,胖子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从县里回来了。说田婶是

国民党特务,因为田婶的家里有国民党的资料。

其实所谓的国民党资料,就是田婶那个被抓去做壮丁的前夫,留下的几张纸。那几个穿军装的人,就把田婶抓了起来。第二天全村大会上,说什么田婶是国

民党的余孽,走资派的破鞋。说什么过几天要开公审大会,审判田婶。那个狗艹

的胖子,就站在后面笑。」程老汉越说越气,不由得又骂了几句脏话。「就凭几

张纸就能这样搞?田婶和哑张,一个未嫁,一个未娶。这有什么可说的。」对于

程老汉说的话,我感到非常的荒谬。

程老汉看着我,笑笑摇了摇头:「后生,我当时也是跟你的想法一样。但是

在那个时候,我可不敢像你这么说。那个时候啊,乱得很。老百姓都还是以前的

那种思想。特别又是在我们这种村沟沟里。按照那个年代的思想,寡妇就是应该

一辈子守寡,不能再找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田婶比哑张大了十岁左右,田

婶又是寡妇。在以前那个年代,田婶和哑张,一个长辈一个晚辈搞在一起,这就

是乱伦!」程老汉嘴里说出「乱伦」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突然触碰到了我脑子

里的某根神经。

我没想到程老汉会说出这两个字,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那个时候的什

么公审大会,其实就是批斗。而且那个时候,根本就不讲什么法律,批斗是真的

就把人往死里弄啊。哑张当然也知道这个批斗的结果,于是哑张就打算偷偷去把

田婶救出来。在公审之前,和田婶一起离开程家屯。谁知道,那帮人早就派人守

在了关田婶的那个破屋里,哑张刚刚把田婶弄出来,就被那帮人逮住了。

他们说哑张是被田婶用身体发展的下线,说哑张也是国民党余孽,是特务。

把哑张也关了起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虽然程老汉讲的事情现在听

起来非常荒谬,但是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又有什么合理可言。「后来?后来

我就不知道了。哑张被关以后,一直在闹。他以前帮我爷爷治过病,我趁那几个

守门的不在,偷偷去给他送过吃的喝的。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一直在问我田婶

的情况,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公审大会,我家里人不让我去,说是小孩子看不得。公审结束后没几天,我就看到田婶的家门口,挂起了白幡。哑张没过多久,也

被放了出来。

但是他出来以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不太正常了。当时村里也没人愿意帮

田婶艹 办后事,哑张的钱也没有了,他就到处跪着去求人家借钱,见面就给人家

跪下来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但是没人愿意给他,每个人看他都像是麻风病人

一样。最后,还是我爷爷,让我偷偷给他送去了点钱,哑张才买了副薄皮棺材,

把田婶葬在了那颗大柳树下面。从那以后,哑张就说不出话了。

他就自己搭了一个棚子,日日夜夜的守在那颗树附近。什么也不干,嘴里念

念有词,但是又没有声音。直到我当了村长以后,才给他弄了低保,弄了那几间

屋子。」「那,那个胖子呢?那帮人什么事都没有吗?」我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

结果。村长的笑有些苦涩:「后生,好人有好报,坏人遭报应,只有说书的时候

才会是这样。那个胖子现在有没有遭报应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

哑张疯了以后,也去找过那个胖子想报复他。但是去了几次,每次都是被打得头

破血流,腿都被打瘸了。再后来,那个胖子就随着那几个穿军装走了,不知道去

哪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我坐在程老汉旁边,沉默无言。「后生,这些事情都是

以前的老黄历了,听听就算了,别瞎想太多。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程老汉

拍拍我的肩膀,想让我放松放松。「村长,那你说。哑张和田婶之间的这种关系

,对吗?算」我转过头看着村长的眼睛,想要从这个陌生人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村长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点上了之前他卷好的土烟,深吸了一口,然后半

开玩笑的对我说:「诶呀,你们这些文化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认死理儿

,什么事情都要分个对错黑白。我问你,你小时候肯定做过错事吧?」我点点头

,村长接着说到:「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做错事的?肯定是被你家里面人,或者是

别人说了,你才知道你这样做不对吧?但是如果没有人说你,你会觉得自己做错

了吗?你肯定会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问题的吧。就像哑张和田婶,在当时那个年代

,他们就是乱伦,是搞破鞋。但是当时无论是哑张还是田婶,他们真的做错了吗?还是说是当时大多数人觉得他们做错了,所以才是错?他们的事情,要是放在

今天来讲,还会被人认为是错的,是不对的吗?后生,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

么多黑白对错的。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好了,

越说越玄乎了。不说这么多了,早点睡吧。」语罢,程老汉收齐烟艹 烟纸,提着

水杯凳子,回到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瓢泼的大雨,若有所思。

「后生,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么多黑白对错的。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

白对错,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村长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夫,但是他的话

却好像一股电流,导通了我脑里一直纠缠不清的那根神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