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颜悦色 和颜悦色第7部分阅读

作者:作者不祥书名:和颜悦色更新时间:2020/09/08 03:39字数:6002

  

,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么跟祝大叔说?”大锤帮九爷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爷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儿那么多话!祝和畅习惯性地拉下脸,但他发不了脾气,一颗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头悬着一块巨石,非得将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头看云,踱出了几步,再低头看菊花,然后望向遥远的天边。

这不像九爷。悦眉从没见过他这副深思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住,甚至目光也呆滞了。

她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远方有山,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云岚里,山外有天,九爷的故乡就在那边吧。

“九爷,那座山总要爬过去。”

“不爬。”祝和畅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板。

“九爷曾带我爬过一座很艰困的山头。”悦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鼓起勇气,坚定地道:“现在我愿意陪九爷一起爬过眼前这座山。”

“你以为你是谁!”祝和畅扬起了声音,怒目而视。

“我是不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九爷在想什么。”悦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钲总不能光说不练,明白道理,却是不做。”

小钲!祝和畅陡地失去气势,拳头松开,眼光涣散。这家伙是他最深沉、却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从此淡然以对,其实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小钲,刻意被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对。

“好,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紧拳头,昂然望向天边。

“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的一叠银票,面se 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禸 的众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se ,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嗳,原来祝九爷是祝大爷的亲弟弟,早说嘛,就不来要钱了。”

“九爷在京城的货行可是响当当的出名,前两年我有一批货要从京城运回来,本想找和记的,却是挤不进行程,早知道就攀个祝大爷的面子,请九爷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来往京城的货物,以后尽可来找我。”该做生意的时候,祝和畅还是要顺便宣传一下,但他神se 依然严肃,以昭告天下的语气道:“我侄儿祝刚虽然才十五岁,可他聪明果决,又有我嫂子和几位数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帮忙,我对他掌理祝家产业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顾了。”

他说着,就往众人深深拜了一个揖,祝刚和母亲也立刻起身,至诚至恳地跟着拜了下去。

“哎!九爷客气了,我们和祝大爷生意往来这么久,当然是希望继续下去了。刚少爷年少有为,一定没问题的啦。”

众人一阵吹捧,再也没人提及要钱,最后全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

祝家大嫂长长喘了一口气,松了眉头,疲惫地坐了下来,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儿子祝刚,母子俩就往祝和畅跪倒。

“大嫂,不要这样!”祝和畅吓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谢谢你……多亏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泪,还想再跪。

“叔叔,谢谢你的帮忙。”祝刚掀起袍摆,双膝落地,红着眼眶道:“刚儿代替娘,还有死去的爹向你磕头了。”

祝和畅一边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拉起侄儿,急得差点拿脚踢开那颗拜下的少年头,这时悦眉已奔了过去,蹲下来制止祝刚。

“刚少爷,你快起来,别折煞咱九爷了。”

“他该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对不起你……”

“大嫂,别提了。”祝和畅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转身扶起祝刚。

“当年,我也劝过他,毕竟是亲弟弟,不要做绝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泪,缓缓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说你在外头学坏,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乱变卖祖产。其实,他就是想要你这一份……对不起……”

祝和畅陡地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悦眉看去,她则是轻柔带笑,拿起两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权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过去了。”他放开拳头,一直绷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来,笑道:“我那时年轻识浅,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帮忙数银子,若不是哥哥这样做的话,或许我就糊里糊涂将爹留下来的田产给卖了。”

“我们还是对不起你呀。”大嫂摇了头,仍是难过地道:“那时听说你想不开,在山里自杀,让祝添给救了。我赶去看你时,你和他们一家却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呜呜,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杀,我是被暗算的。”祝和畅垮下脸。他和哥哥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实,还我名誉。

“咦!”

于是乎,祝和畅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当年他被骗徒刺伤子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赖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来之后,万念俱灰,请求祝添速速带他离开故乡,一行四人来到京城落了脚,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开新生,做起货运的营生。

悦眉和祝大嫂他们一样,都是第一回听到他这段经历。她望着他平淡说来的脸孔,提及受伤过往,不见激动怨恨,仿佛只是在说着那个叫做小钲的年轻人的故事:反倒是谈起京城的事业,讲着讲着就眉飞se 舞了。

她轻逸微笑,心情跟着云开月见明。就是有了那样的过去,才有今日的九爷;他回到了故乡,找回他的红花,也越过了心里的那座山。

“唉,原来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抱怨地道:“难怪这几年都找不到你。怎么不递个消息呢?要不是从舜禹表弟他家传来消息,说你去找他,嫂子还不知道你在京城。”

“这回我也请表弟帮忙关照,要地方衙门眼睛放亮点,尽快抓到假造哥哥买卖契约的可恶商家,到时就能拿回银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钱吧?”大嫂又显得些许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叹了一口气。“衙门认定那是真契约,不理会我们的告状。我带着刚儿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几回,请他出个面,但是他家那个碧霞啊,什么亲戚呀,当了官夫人就不一样了,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暗示我要拿钱出来。可我们拿不到货钱,又被催着付款,怎有办法啊。”

陡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祝和畅心头一跳,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嫂,官场就是这样,拿人钱财,与人方便。刚儿,你这回学到一课了。人心险恶,谁能信,谁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准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刚用力点头。

九爷又花一千两银子打点了。悦眉不只心疼九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也心疼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点。先是赶回故乡了解情况,又赶到京城送钱,再赶回故乡安抚债主——总算一切底定,但九爷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晕,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让他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抢救了回来的。这几日随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种急如星火的焦虑心情:若说祝刚和大嫂是他的王亲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分量呢?

她不禁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当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当好人罢了……唉,这个事实却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钱,嫂子一定会还你。还有,属于你那一部分的田产也得归还给你,明天就请……”

“大嫂,快过年了,别让管事们忙了。”祝和畅摆摆手,好像要把什么麻烦事扔出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请家人备好香烛素果,我要过去祭拜爹娘的坟……呃,顺便看看哥哥,给他烧个香。”

“好。”大嫂喜极而泣,拿着帕子猛抹脸。“你就留下来过年吧,你难得回来,咱一家人十来年没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畅瞧着祝刚期盼的眼神,点头道:“我当叔叔的是没什么本事啦,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刚儿谈谈这几年赶货的心得,让你增点见闻,三言两语说不完,这可需要几天的时间呢。”

“谢谢叔叔,今年过年可热闹了。”祝刚喜不自胜。

大嫂也露出宽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顿你们了。二弟你的房间还在,我另外帮这位姑娘准备一间……”

“这位姑娘……”祝和畅扬起剑眉,吼声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脸,指向穿着男装的悦眉,抖着颤音道:“她她她……她、你们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刚少年老成,笑眯眯地道:“她是我的婶婶吗?”

“不是!”祝和畅用力吐出两个字,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

“二弟一点都没变啊。”大嫂过去拉悦眉的手,欢喜地看她浮上红晕的脸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绍一下,我瞧他处处看你眼se ,紧张兮兮地将你带在身边,看样子是离不开你了。”

是吗?离不开九爷的是她吧?悦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将所有的心田心深深掩埋,独留脸颊两朵淡淡的娇柔红花。

溪水清清,薄雪轻覆石块,九爷故乡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静。

祝家庄园的后山,小溪穿过,山林清幽,悦眉独自沿溪而行。

九爷好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没事,他就带她到这儿闲步,两人也不说话,就是静静走着,偶尔听他吹嘘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迹。

这座山往后面连绵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场;当年小钲就是“死”在深山里头的小屋,她要他带她去看,他却是摆出臭脸,死也不肯。

她轻露浅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发现里头有几株黄檀木,这是绝佳的黄铯染料来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长情况,看是否能求九爷让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带回京城调制染料。

“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林子外突然传来祝和畅冷冷的声音,悦眉一回头,从林间树缝间见到九爷站在溪边,神se 极为冷漠,旁边则站着一个美艳而贵气的妇人!与其说贵气,不如说是服饰妆扮贵气,脸上却带着一股怨气。

九爷不是带着祝刚和往来商家吃饭吗?她心脏遽然用力一抽!那是连结到九爷身上的绳子,曾几何时,竟已拴得如此紧实了?

“钲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难道我们不能聚聚吗?”美艳妇人幽幽地道:“想当年,我们常常到这儿玩,我说要溪边的花,你就去采来,我……”

“汪夫人。”祝和畅并不看她,只是维持礼貌地道:“你想采花,我去喊你的丫鬟过来。”

“钲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以前你都唤我一声霞妹的。”

“汪夫人,你现在已是侍郎夫人,你我如此俬 下单独会面,教人见了成何体统,更怕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坏了就坏了,就让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声声悲切地道:“我嫁了这个丈夫,简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越多。他很聪明,不管到哪里赴任,只要是玩腻的女人就送回家乡,他身边永远只有一个他最爱的新宠,绝不会有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畅大声打断她的叨絮。“你找错对象抱怨了。”

“钲哥哥,你过去最爱听我说话唱歌了。”碧霞贴近了他身边,眨着一双描了黑线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着他。“过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吗?非得要像个陌生人一样待我吗?”

“没错。”祝和畅仍是不加宽贷,“虽然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但如今你是我表弟的夫人,不同的身分,就该有不同的礼节和分际。”

“我知道了,你还恨着我,恨我当年离开你。可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爹不喜欢你,你又没一个正当营生,我跟着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钲哥哥!别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滚出了泪珠。“你也恨我不帮祝家吧?可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钱,表嫂拿不出来,来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烦了,还得送信到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实在帮不上忙啊。”

“谢谢你的关心。”祝和畅拿开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转身就走。“祝家问题已经解决,不必汪夫人费心了。”

“钲哥哥!”碧霞凄切地呼喊着,忽然拿手摸着脸庞。“是我老了,难看了,是不是?听说你身边跟着一个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鬟!”祝和畅猛然转回头,瞪大眼睛。

“不是丫鬟,又是谁?”碧霞锲而不舍地追问,随之又拿起丝帕幽幽抹泪。“表嫂都说了,你很喜欢她。我自知嫁过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分,我愿意委身……”

“你在说什么……”祝和畅生气地吼道:“不可理喻!”

“钲哥哥,我后来才明白,你是真心喜爱我的。”碧霞也就继续不可理喻下去。“汪舜禹只图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se ,娶了我之后,成天念书准备科考,考取了,又去追求他的飞黄腾达,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两个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你仔细听着。”祝和畅一再打断她的话,摆出了最冷漠、最严肃的脸孔,义正辞严地道:“二十岁以前的祝钲,的确是喜欢过他的霞妹,但这都过去了:你嫁了表弟,我去了京城,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你为什么还活在过去?”

“我没有活在过去。”碧霞露出凄美的笑容。“听说你回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希望改变人生。”

“改变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营生吗?”

“我知道你现在是祝九爷,开了一家很大的和记货行。”

“为了运货,我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两个月都是常有的事。我问你,你可以再度忍受这种寂寞吗?”

“我……我……”碧霞嘴唇抖动着,说不出答案。

“我过去不长进,你离开了我,我不怪你,这是你的选择,我祝福你;可是过了十年,你说过得不好,想要回到我这里,汪夫人,我祝和畅明白告诉你,你这不是喜欢我,你只是不想再过那种寂寞的生活罢了。”

“钲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愿意委屈当妾了,只要你肯让我弥补当年的过错,在家等你送货回来又算什么!”

“你何必苦苦纠缠我?你想改变你的人生,尽管去想办法。可你自个儿不转转脑筋,只想靠我来帮你超度升天、脱离苦海,这是不可能的。”祝和畅始终语气强硬,说到这里,几乎变得面目狰狞了。“汪夫人,我再告知你一句话,现在的祝和畅已经不是当年的祝钲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满了惊吓的泪水。

“爷儿我很久没讲道理教训人了,大过年的,我不想生气。”祝和畅头也不回地拂袖快步离去。

“钲哥哥!竟然丢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脚步,哭丧着脸道:“钲哥哥变了?不,他以前就这样鲁莽了,呜!”

又掉了两滴泪,她弯身面向溪水,拿着丝帕拭净哭残的粉妆,仔细地拿小指抹匀唇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脸皮,这才悻悻然离开。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过艳妆的水面,再度映上蓝天白云。

悦眉站在林子里,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

终于见到小钲所爱的妹子了。岁月是最厉害的杀手,昔日可爱的妹子竟然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只想到自己的自俬 女人怎配得上九爷啊。

她不认为九爷会吃回头艹 ,但她害怕九爷对女人纠缠的厌恶感。

当初自己苦苦纠缠云世斌时,不就是这副可憎的嘴脸吗?人家明明就是不爱了,却硬要对方给个说法,结果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爷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亲身感受到她的任性和固执,他是不是很嫌恶她这种胡搅蛮缠的泼妇作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九爷本来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来当伙计……即使九爷后来对她有了一点点什么感觉,是否也因为深刻了解到她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存疙瘩,对她若即若离……

她在患得患失什么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将来,她一定会欢欢喜喜恭喜九爷娶上一个最好的九奶奶……

心头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为她打理的过年新衫裙,坐到了黄檀木下。

倚着树干,她轻轻枢着树皮,枢着揠着,想着想着,手酸了,思绪也累了,树干庞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泪痕。

魂游太虚,总是这样渺渺茫茫的,不知何处才能安身立命……

“眉儿,眉儿,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是九爷唤醒了她,她一睁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脱下外袍将她裹了起来,嘴巴还是照样叨念着:“天寒地冻的,这种地方也能睡?换上女装就忘了加件袄子吗?太阳都快下山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幸亏爷儿我记性好,记得你提过这里有做染料的树,果然让我找着了。”

“九爷,和客人吃完饭了?里她心口热,眼眶也热了。

“吃完了,有人来闹场,吃到反胃。算了,不说了。”

她让他扶了起来,习惯地拢紧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温暖里,她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抬头便直直凝望那双也正凝视她的眼眸。

“九爷,我能抱抱你吗?”她的声音好轻,似乎就要飘走了。

“抱……”祝和畅一时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却是不再犹豫,伸手就将她拥进了怀抱,双臂收紧,轻抚她湿冷的头发道:“很冷吧?我再请大嫂帮你找一件更厚的袄子,还要一顶毡帽。”

悦眉没有回应,只紧紧贴住他温热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环抱他伟岸的身体,嘴角噙着一抹极轻淡、极满足的微笑,再将逗留在眼眶的泪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风和畅,这是她这辈子最温暖的新年。

第八章

冬日将尽,阳光舒暖。悦眉蹲在院子里,将喝过的茶叶摊在竹筐上,等待日晒风干。

她请婶儿留下祝府所有泡过的茶叶,不知不觉就搜集这么多了;她以手指轻轻拨弄微湿卷曲的茶叶,眼眸逸出神秘难解的笑意。

“请问耿悦眉住在这儿吗?”半掩的大门传来女子询问声。

“你有事吗?”悦眉站起身,走向那个不敢遽然进门的年轻少妇。

“你是耿姑娘?”来人注视着她,仍是小心翼翼地问着,再以极慢、极轻的声音道:“我是董馥兰。”

悦眉认出她了。一年不见,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se ,虽然面容依旧秀雅端庄,头发梳理得整齐有致,一身翠蓝丝绣衣裙亦衬出她应有的少奶奶气质,但外在的装扮却遮掩不了她某种说不来的憔悴。

她生下来的孩子应该有三、四个月大了,莫不是还没补好身子?

董馥兰见悦眉只是看着她,更是低声下气地道:“很抱歉我冒昧过来拜访,打扰你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请耿姑娘……”

“你进来吧,小心门槛。”

悦眉没有二话,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位寻常访客,就算她是云世斌还是天王老子的妻子,也激不起她的情绪了。

九爷在书房教几个年轻伙计读书识字,叔儿婶儿在厨房忙着,她没惊动他们,将董馥兰请到客厅。

“我去端茶。”请客人坐下后,她才发现董馥兰是单独前来的。

“不用了。”董馥兰忙唤住她,开门见山地道:“耿姑娘,是这样的。去年董记布庄开始贩卖你在绛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欢,很快就卖光了,后来世斌……呃,我家相公试着照你以前的方法教导师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se ,可是……”

“想找我过去你家的染坊?”悦眉坐到另一张椅子,淡淡地问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别误会。”董馥兰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微微红了眼圈。“是世斌负了你,害你受苦,又做出那等诬陷的亏心事,我们绝对没有脸再面对你,今天我是俬 下过来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爹和世斌。”

“你没有必要代他们道歉。”悦眉分辨得很清楚。呵!这是男人的过错和劣行,为什么要由不知情的女人来承担呢?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的赔罪,因为我还有不情之请。”

“请说。”

“宮里有一位贵妃娘娘十分喜爱江南春绿的颜se ,打算将整间寝宮换成江南春绿,可是世斌调染不出来!”董馥兰语气急了,“织染局催得很紧,因为世斌已经允诺交货了,如果做不出来,董记布庄五十年的信誉就毁了,耿姑娘,请你……”

“来求我的应该是云世斌,不是你吧。”

“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耿姑娘,求求你帮我们!”

董馥兰说着就要跪下去,悦眉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步,眼捷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子。

“你身子很虚,刚生完孩子怎能到处乱走吹风?”与其说悦眉染上九爷的唠叨习惯,不如说她恢复了直爽的本性。她边说边将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厨房泡一壶热茶。”

“孩子……”董馥兰两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个月时流掉了,是个男娃娃……”

悦眉震惊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一张哀伤的容颜。

她在董馥兰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绝望、悲伤、无助……曾是身上的一块肉就这样掉了,纵使可以靠药物食补重新调理身子,可心头的伤口又要如何修补?

况且董记布庄业务繁忙,她的丈夫和父亲有空关心她吗?若云世斌疼惜她,又怎会让她艹 烦布庄事务,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颜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运轮转,时过境迁,老天也无法给一个恒常不变的答案吧。

“你……”悦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你说,这是报应吧?”董馥兰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悦眉按住她轻颤的手背,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别想那么多,要报应也是报应到做坏事的人身上。”

“不,我宁可代他们承受过错。”董馥兰突然转而握紧悦眉的手,焦急地道:“他们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你……”

“呵!云大奶奶,好一个哀兵政策啊。”

祝和畅踏进厅门,凉凉地勾起嘴角,门外几个伙计好奇地探头探脑。

“九爷,人家已经很难过了,你还说风凉话。”悦眉瞪他一眼。

“要不你打算怎样?回头帮陷害你的人?”祝和畅不觉扬高声音,他想帮她出口气,倒是热脸孔贴冷屁股啦。

“祝九爷,”董馥兰见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个鞠躬。“您在正好,我们正打算拜访您,想请您再度帮董记送货。”

“你们不是有新的货行了吗?”

“他们不如祝九爷您的和记经验老到,又能顾全货物。曾有一批生丝,半路让野鼠咬了:还有一次过河时,半个马车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价当旧布卖……”董馥兰听到门外伙计极力憋住的笑声,忧愁地道:“我们决定和他们中止契约,再请祝九爷帮忙。”

“你们?你们是谁?”祝和畅摆足了高高在上的傲se 。

“是世斌和我。”董馥兰低下头。“我爹生病了,卧床静养,现下全由我们打理布庄。祝九爷,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嗯。”生意上门,祝和畅是不会和银子为难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计较的本se 。“过去的契约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爷和气生财,价格订得低了些,可现在不比从前,一吊钱买不到几斤肉……”

“祝九爷,契约价钱不是问题,若运送途中出了问题,恐怕损失还要更大。”董馥兰恳切地道:“我们过两天就上货行正式拜访祝九爷。”

祝和畅望向悦眉,那神情好像在问:你说如何呢?

悦眉也不说话,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两手搭成一座山,然后又指指了指他,神se 淡然、安定、自在。

“好,到时再谈。”祝和畅懂了,也指了指她,换她了。

“你们在指什么?有蚊子吗?祝福,去帮娘拿蚊拍子!”

祝婶听到有客人来访,端了热茶进来大厅,门外伙计早已告知她来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云大奶奶呀,我说你家相公也真过分,我们悦眉这一年来好生可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婶儿,别说了,我早就没事了。”悦眉赶忙拉开她。

“对不起,对不起!”董馥兰面se 苍白,低下头一迳地道歉。“耿姑娘,找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

“你不要再求了。”悦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语气柔和而强硬,神se 坚定,第一次唤出了她过去不愿意喊出的称谓:“云大奶奶,云世斌娶你,我可以理解,就当作我和他无缘,我伤心过了就好了。可他为了俬 利,使出卑劣手段诬告我,我看不起他这样的作为。”

“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你,更不想看你代他受过。现在董记布庄遇上紧急事情,我明白你身为女儿的担忧——我可以帮你。”

“啊!”董馥兰几乎以为无望了,惊喜地抬起头,热泪盈眶。

祝婶和外头偷听的祝添和伙计们也是啊了一声,只有祝和畅悠哉地坐了下来,拿过祝福送来的拍子,无聊地朝空气乱打。

“我要拿钱。”悦眉又道。

“没问题!耿姑娘,你开个价,再多我也会想办法。”董馥兰急道。

“请云大奶奶回去问你家相公,他当初拿多少钱贿赂官府,以至于不问清楚就送人入狱,就拿出相等的银子买米布施穷人。”

“呵呵,顺便为生病的董老板积点隂 德啊。”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不只江南春绿……”悦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会将所有独特颜se 的配方和染法写出来,云大少爷是个聪明人,贵布庄也有很多能干老练的师傅,不需我在场,相信也能做出这些颜se 。”

“大姐,你卖配方,不收钱实在亏大了。”祝福忍不住从门外探进一颗头,替她争取权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丽的颜se ,是云家染坊给我的机会。”悦眉淡然笑道:“这不是卖,是还给了云家,我和云家的情分到此结束。”

“耿姑娘……”董馥兰掉下了眼泪。

“云大奶奶,我需要时间详细写下,请你先回去休息。”悦眉看了一下天se 。“天黑前,我请人将配方送到董记布庄。”

祝和畅命伙计驾车送董馥兰回家,又赶苍蝇似地赶走不相干人等。

大厅只留下他和悦眉。窗边纱帘轻晃,江南春绿交织着明亮日光,透出晶莹润泽的新绿。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还有谁能留下这份颜se ?

“九爷,我是不是滥好人?”悦眉沉默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点。”祝和畅实话实说。“不过无所谓啦,你自己也说,不想花力气理睬他们的。这样最好,该还的恩情还了,从此一刀两断,爷儿我真高兴!”

“你高兴什么?”

祝和畅一愣,他高兴什么?高兴她终于爬过云家那座恩重如山?还是高兴她彻底解脱了和云世斌的关系?呃,他是不认为她还留有旧情啦,可为何一想到那个陈世美,他就呕得发酸,直想去挥拳打人呢?

“以后你要送董记的货,我不会跟去。”悦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高对他家那几条路线很熟了,以后就让他主理。”祝和畅又坐了下来,拿拍子这边拍了拍,那边摇了摇。“我当爷儿的,坐在家里拨算盘数银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抬高运费才是。”

悦眉默不做声,低头轻轻抚着湖绿桌巾,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是要写方子吗?我书房借你,不需爷儿我帮你磨墨吧?”祝和畅偷觑她的脸蛋,突然见到颗颗泪珠从她颊边滴落了下来。

“眉儿、眉儿!你怎么了?”他震惊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身边。

“我没怎样。”悦眉拿手抹去脸上泪水,展露笑靥道:“九爷,我也好高兴。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哭,眼泪让它出来就没事了。”

望着那盈盈水眸,他的心受到激荡,那泪水宛如滴进了他的心湖,不断地漾起涟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平静了。

“傻瓜。”他怜叹一声,举起了手,想为她抹泪。

“九爷,我去书房了。”悦眉脸一红,立刻低头跑掉。

祝和畅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一转头,竟见祝福和其它三个年轻伙计仍抱在门板后边,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齿。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门,边挥边吼道:“看什么看……很闲喔,还不给爷儿我回家练字!”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日的午后,悦眉在厨房煮晒干的茶叶,才捞起茶叶,正打算再者二次,祝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悦眉,瞧见你叔儿吗?我得叫他去找九爷,来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儿在柴房。”悦眉拉住团团转的婶儿。“是谁来了?”

“是碧霞小姐啊!”祝婶双手合十,喊着过去叫惯了的称呼。“哎哟,虽然变胖又变圆,脾气还是像大小姐。对了,茶!茶!”

她怎么来了?悦眉抑下乱了节奏的心跳,深吸一口气,拿出新茶,仔细地冲泡好,端到了大厅。

门外站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个个垂头丧气,脸se 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骂出来的。悦眉进了门,见到汪夫人碧霞小姐占据着主位,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脸的骄悍神气。

“祝钲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来!”她见到悦眉就嚷。

“夫人,这里没有祝钲这个人,这里的主人叫祝和畅……”

“我不管他叫什么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钲哥哥!”

“九爷出门谈事,一时半刻还不会回来。”悦眉放下茶盏,不卑不亢地道:“请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请九爷改日再上门拜访夫人。”

“他哪能上门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闭了口,眯眼打量悦眉,见她穿着简单的青棉布衫裤,立即拧出笑容道:“哟!你就是钲哥哥身边的丫头,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个吗?”

“她叫悦眉。”祝婶赶了进来,陪笑道:“碧霞小姐,我是祝……”

“闭嘴!我堂堂侍郎夫人的闺名岂是你这个老太婆乱喊得的……”碧霞杏眼圆睁,先下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呃……啊……”祝婶让她喊得乱了心神,支吾两句,这才撑起笑容道:“以前九爷……我是说二少爷常带你到林子里玩,走不动了二少爷就背你到我家屋子休息,我还给你烧火炉取暖呢。”

“呵,我记起来了,你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难得松了脸se ,咯咯娇笑道:“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呀!那时我才十几岁,你生下一个丑不拉几的小猴儿,我想抱来玩,还差点把他给摔了呢。”

“是是。”祝婶抹了汗,还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们为什么带走我的钲哥哥?”碧霞又变了脸。“害我找不到他!”

“你成亲了呀……”祝婶不敢再说,怕又要惹骂。

“是的,是我抛弃钲哥哥,他伤心过度,自杀不成,怕没面子,只好离开家乡。”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呜咽地道:“我知道错了,我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汪夫人。”悦眉看不下去了。“当初没人逼你嫁给汪大人,你自认为选择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下来,而不是来九爷这儿哭哭啼啼。”

“死丫头!你敢跟本夫人这样说话……”碧霞怒火四射。

“悦眉,别说了。”祝婶有所顾忌,要拉悦眉出去。

悦眉不为所动,继续道:“汪夫人,九爷那日在溪边都说明白了,我不想再提,希望你不要连九爷对你最后的青梅竹马情分都消磨掉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碧霞气得花枝乱颤,?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