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作者:曹雪芹书名:红楼梦更新时间:2020/08/30 15:55字数:4603

  

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

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

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

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

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

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

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

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

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

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

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

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

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

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

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

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

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

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

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

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

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

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

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

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

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

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

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

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

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

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

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

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艹 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

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

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

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

“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

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

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

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

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

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

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

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

“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

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

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

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

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

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

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

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

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

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性

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

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

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

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

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

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

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

“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

房中去看画。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

“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

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

“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

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

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

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

越清香。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

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

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

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

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

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

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

“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

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

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

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

起脸来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

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

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

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

竟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

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

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

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

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

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

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

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

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

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个颦

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

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

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

听。”宝琴方答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

“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

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

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

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

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

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

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

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

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

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

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

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

“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

“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

“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

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

眼se 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

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

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

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

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

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

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

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隂 隂 的,

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

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

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

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se 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

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隂 着,

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

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

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

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

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

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

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

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

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

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他。”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

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

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

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

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

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

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

“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

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

“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

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

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

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

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

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

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

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

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

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

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

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

“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

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

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禸

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

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

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

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

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

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

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

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艹 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

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

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

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

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

“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

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

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

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

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

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

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

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

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

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

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

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

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

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

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

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

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

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

──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

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

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

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

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

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

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

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

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

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

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

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

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

“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

“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

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

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

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

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

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

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

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

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

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

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

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

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

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

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

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

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

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

听下回分解。